2024年6月16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官方公众号发布一则工伤认定案（以下称内蒙案）：老李胸闷难受请假，由同事陪同到家后病情加剧，经抢救无效死亡，前后不过1小时。对于这起工伤认定案件，相关部门适用法律不一致，历经法院3次审理，争议持续4年。最终，内蒙古自治区检察院向自治区高级法院抗诉成功，法院重审，人社部门重新认定为工伤，当事人最终获得工伤保险待遇。

但在2024年5月8日无锡中院终审判决的一案（以下称无锡案）中，张某在上班期间感觉身体不适，提前下班后没有直接去往医院治疗，而是返回住处休息，次日早上被发现已在住所猝死，最终却未被认定为工伤。（案号：[2024]苏02行终108号）

职工在工作时突发疾病后，未直接前往医院进行救治，而是选择回家，到底会影响“视同工伤”的认定吗？

如何理解“48小时条款”

《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第一款规定：“职工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视同工伤：（一）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

有意见认为，“48小时条款”主要是针对在工作时突发疾病，不能坚持工作，需要紧急到医院进行抢救的情况而设定的。如果是在回家之后再到医院治疗的，并不属于适用范围。

2016年5月20日《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法规司关于如何理解<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第（一）项的复函》认为，对“48小时条款”的理解和适用，应当严格按照工作时间、工作岗位、突发疾病、径直送医院抢救等四要件并重，具有同时性、连贯性来掌握，具体情形主要包括：（一）职工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当场死亡；（二）职工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且情况紧急，直接送医院或医疗机构当场抢救并在48小时内死亡等。至于其他情形，如虽在工作时间、工作岗位发病或者自感不适，但未送医院抢救而是回家休息，48小时内死亡的，不应视同工伤。

也有意见认为，这应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的立法目的，结合具体案情进行合理判断。由于身体素质的个体差异，不同疾病的表现严重程度也不尽相同。如突发疾病发作之初劳动者即处于“危重状态”，及时抢救不言而喻，但如突发疾病发作时尚处于较次“危重状态”，且有正当理由事后未能及时送医施救导致死亡，若将其排除在视同工伤范围之外，不仅有悖于日常生活经验，也难以取得社会公众的普遍认同。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行政法官专业会议纪要（七）》，职工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因正当理由未及时送医疗机构抢救，但在离开工作岗位48小时内死亡，或者送医后因医疗机构误诊在离开医疗机构48小时内死亡，有证据证明职工死亡确属上述突发疾病所致，工伤认定申请人请求依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第一项规定认定视同工伤，社会保险行政部门予以认定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

内蒙案中，检察院抗诉意见和高院重审判决显然倾向于后一种意见。现实中也经常发生法院判决行政机关的工伤认定违法。行政法专家章志远认为：“究其根源，乃是司法机关与行政机关的权利运行基础与审查立场不同。”行政机关更多立足于工伤保险基金的给付者的角色，而法院作为完全客观、“中立”的裁判者，秉承社会公正的理念，更多的是为实现个案中保护工伤职工合法权益的目的而裁判。（《公报行政案例中的法理》第218页）

无法径直就医的“正当理由”

不过，即便是按照后一种意见，运用“48小时条款”认定工伤，除了需符合工作时间、工作岗位、突发疾病、径直送医院抢救等形式要件外，还需符合实质要件，即在工作时发病、抢救、死亡这整个过程的连贯性。

也就是说，并非只要在工作时发病，然后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即可认定为工伤。原则上职工径直回家后经抢救无效死亡的，不符合“48小时条款”的连贯性要求，不能认定为工伤，但是职工确因正当理由无法径直前往医疗机构的情况除外。对于“正当理由”这个不确定概念，需要在实践中不断通过实例进行价值填充。

在内蒙案中，老李在工作时发病后，从离开工作岗位回家休息缓解症状，到病情加剧抢救无效死亡，前后不过1个小时，在时间上具有紧凑性和连贯性，符合“48小时条款”的形式和实质要件。

此外相关判例还显示，职工发病后离开工作岗位回宿舍休息缓解症状（案号：[2020]渝行再1号），或回家取医保卡后再到医院就诊（案号：[2019]鲁行再63号）等，皆与生活情理不悖。法院认为,在没有其他证据证明死亡结果发生可能存在其他原因的情况下，若仅以职工未直接就医为由，就拒绝工伤认定，并不符合“48小时条款”的立法宗旨。

但在无锡案中，张某提前下班后返回住处休息，次日早上才被发现猝死，在其回家后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即不排除他是在下班回家后再发病致死，故难以认定为工伤。

“48小时条款”的平衡和延伸

职工因病死亡固然也值得同情，但突发疾病原本不属于因工伤害的范围，只是基于国家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并考虑到突发疾病可能与工作劳累、工作紧张等因素有关，“48小时条款”将工伤保险的保障范围，由工作原因造成的事故伤害扩大到了其他情形，以最大限度地保障劳动者权益。同时，工伤保险范围也应兼顾与用人单位、社会保险基金之间的利益平衡，不能无限制的扩大。

毋庸讳言，“48小时条款”确有其弊端。有的职工尽管在工作时发病，经抢救无效死亡，但真正的致死病因与工作关系不大；有的因长期超时加班致死的职工，只因并非在工作时发病，就享受不到工伤待遇，对于这些职工来说并不公平。

但是客观地说，从现行《工伤保险条例》的整个立法过程来看，工伤认定的范围总体上还是呈不断扩大的趋势，强化了保障劳动者权益的立法目的。随着国家社会保障水平的逐步提高，实践中对于工伤认定中的“适当延伸保护”也会更为宽泛。

笔者还注意到，对于一直存有争议的工伤认定中的死亡标准，近日最高检发布行政检察与民同行系列典型案例（第十四批）中，检察院抗诉认为：杨某在入院48小时内脑死亡已经发生，采用脑死亡标准认定杨某死亡时间符合《工伤保险条例》的立法精神。最终杨某被认定为视同工伤。

相信随着科技的日新月异，我们终究会找到比“48小时条款”更为科学合理的工伤认定办法，使更多的“过劳死”职工家属能够获得社会保险给付，切实有效保障他们的基本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