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露未晞、寒霜未至,秋水缓流、鸟兽安养。从白露至秋分,乃是一岁间最宜人的时节。待秋分来临,秋季便过了一半,前半秋热烈、后半秋萧瑟。从宇宙规律的宏观视角来看,秋分像是一个时空转换的大节点,自然界的阳气由疏泄趋向收敛闭藏。春分与秋分,平分了昼夜、寒暑,天地之间的阴阳二气达到了难得的平衡,人体亦当顺应天时,学会把握这调养身心的绝佳契机。
三才八宝有真味
前些日子在大西北旅行,晨起常觉唇焦眼涩、喉咙生疼、皮肤干痒,仿佛一夜睡眠耗尽了体内水分,这便是秋燥在人体最直观的体现,又兼旅途劳顿,睡眠、饮食不规律,难免时有倦怠之感。幸得一味好茶相伴,补养长旅的损耗,此茶正是能滋阴润燥的秋季食疗佳物。
那日在嘉峪关景区,遇上风雨大作气温骤降,出关后几乎撑不稳伞,身上两层单衣丝毫不能抵御蛮横透骨的朔风。瑟缩着为留念强作舒展拍照,不久后便“落荒而逃”,回关内找能御寒的吃食。羊肉汤和胡饼下肚,周身方才暖和起来,爱人说这是“千古第一雄关”最合宜的餐食,使我想起东坡那句“秦烹惟羊羹,陇馔有熊腊”,“熊腊”如今是万万不敢吃的,但当时我心里生起对一种颇有地域特色茶饮的温柔甜蜜的念想,若能再来一碗八宝盖碗茶就美得很了。
此番西行,在兰州首日,我们便去黄河母亲码头跟当地人一起喝三泡台。傍晚时分,落日西沉,将本就浑黄的河水染成赤金。河波荡漾和晚风徐吹合成悠然的韵律,我们按照茶包上的说明依次将食材放入杯中,掰碎桂圆外壳,缓缓注入热水,待茶色呈淡金时开始不紧不慢地啜饮。从微甘喝到浓香,再从甜蜜喝到清淡。当河对岸山顶白塔的外轮廓于蓝紫橘粉渐变的瑰丽暮色中渐渐模糊时,起身离开,品着唇齿间萦绕的余味,徜徉穿过名为“小西湖”的公园去吃晚饭。
晚饭要吃当地特色“手抓”,我们在社交网络上找了当地人推荐的餐厅,“按图索骥”,发觉走进了人声鼎沸的手抓一条街。
目标餐厅门口,揽客的回族大哥热情活络,一上来先问要不要泡茶。户外坐席的每张桌上都有一方竹盘,盘中除辣子、醋外,就是白、黄两种冰糖与茶叶,显然泡的茶就是三泡台。我说我们刚刚在黄河边喝了半天,回族大哥说河边的不如我们家的好,我们家配料新鲜,你们尝过就知道。意犹未尽加抵不住诱惑,那就继续“刮”三泡台吧。
喝此茶令我忆起旧事。彼时父亲是国营制药厂的销售员,一年中大半时间在外跑业务,走遍了大西北,家里常有他带回的特产。有一回我犯了馋瘾,到处翻找零食,在一只柜子里找到一个长条纸盒,盒面上写着“八宝茶”字样,拉开来看见一只只塑料纸裹好的食材包,内有红枣、桂圆、葡萄干等,真正使我唾液加倍分泌的是其中澄黄的蜂蜜冰糖。
当年母亲为了预防我蛀牙,在吃糖上严加管控几近苛刻,平时几乎不许我碰,春节难得放纵也只允许我去亲友家拜年时吃一两颗,以至于我童年时有过几次偷着大啖糖果的荒唐之举。
那次我将整盒八宝茶逐包撕开,拣出冰糖单独藏起来,美滋滋吃了好几天。后来此事被奶奶发现,骂我“踢蹬”好东西,这个“踢蹬”在我老家方言里就是糟蹋之意。不久后,父亲出差归来,听了原委后说不打紧,那是去年的陈茶,这次带回了新鲜的上好“三泡台”。说来感慨,多年以后,在原产地喝三泡台,能想放多少就放多少吃糖自由的时候,我却成了一个不喜欢太甜,甚至平日里更喜欢苦味食品的人。
手抓餐厅的回族大哥没打诳语,端来的盖碗中配料品质极佳,红枣、桂圆、几种果干都更新鲜饱满,只是冰糖与绵白糖放得太多,我们细细挑拣,去掉十之八九的量才冲泡。即便如此,喝到第三四泡时,果干的味道充分浸润释放在茶汤中,对我们来说也已足够甜蜜。多亏有三泡台佐餐,茶汤恰好泡到最醇香的状态,一手端碗,一手执盖,刮一下啜一口,解腻生津,增添食欲。
相传八宝茶是唐代德宗年间,由西川节度使崔宁之女发明的,到元代期间,发扬光大,再到清代期间,“八宝茶”被慈禧太后封为“宫廷八宝茶”。其实若从历史、地理的角度追溯,不难推测这种茶起源、发展、传承的缘由和脉络。盛唐时期,往来于丝绸之路的商人运送各地商品途经各个丝路重镇,为缓解舟车劳顿,便将商品货物中的茶叶、干果等交换聚合、熬煮为茶品饮用,久之便形成了大西北最具特色的饮品。
因八宝茶惯用盖碗三件套冲泡,也被称之为“三泡台”,盖碗上有盖、下有托、中间有碗,暗合“天、地、人”三才之意。以盖碗泡八宝茶,也是最正式的待客之道。西北有谚语:“不管有钱没钱,先刮三响盖碗”,还有俗语说:“早茶一盅、一天威风;午茶一盅,劳动轻松;晚茶一盅,提神去痛;一日三盅雷打不动。”可见对此茶的喜爱之深。
品饮八宝茶也有一套礼节,讲究“轻、稳、静、洁”。“轻”是指冲泡、以茶盖刮漂浮物和啜饮都要轻,不得发出明显声响;“稳”指的是沏茶时入水要稳妥,落点要准确,不浅不溢;“静”,指的是环境要优雅安静,窗明几净,品茶人亦要平心静气;“洁”是茶具、茶叶、配料和用水都要洁净、一尘不染。
从青海到甘肃再到宁夏,从祁连山到青海湖再到贺兰山,我们一路走一路品尝各地的八宝茶,不仅因这甘美馥郁、营养丰富的茶汤得到了生理上的滋养,还从中感受到各地同胞的真挚、热情与智慧。
似带高秋清冽意
中秋前结束大西北行程返沪,遇上1949年以来登陆上海的最强台风“贝碧嘉”。老话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再下几场雨后,气温将逐步下降,萧瑟秋风降温的同时也将带走空气中的水分,江河湖海将由恣肆丰盈渐渐转为蹉跎凝滞。
从中医的阴阳五行、五运六气角度而言,整个秋季的气候都以“燥”为主。前半秋是余暑未消,燥气与热邪勾结的温燥,后半秋是气温变化剧烈,寒凉渐重与燥气结合入侵,而身体尚未适应的凉燥。
在这风雨连绵、寒意渐深的秋日,烧水泡茶,与三五好友品茗闲谈最是适意。此季有茶称作“白露”,古人云:“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
难忘有一年此季在友人家,从上午至傍晚,品了七八种茶,为适应时节,以白茶与黑茶为主,其中就有当年新采的秋白露。所谓秋白露,是统称白露前后采摘的茶。经过春夏两季的生长,采摘,茶树新梢内含物质相对减少,叶片不像春茶那样娇嫩,叶色也不如春茶那样鲜亮,在冷干的温度下制作成的茶叶水分含量少,但是更为经久耐泡,味道与香气也更浓重。
我们当天喝的秋白露是新鲜的寿眉,之前先品了白毫银针和白牡丹,白毫银针、白牡丹为春茶,寿眉为秋茶,先春后秋,便于对照。
同样是花香,最早采摘的白毫银针是极为清新芬芳的,茶汤嫩滑鲜爽,沁人心脾,令人精神振奋。而标准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两叶的白牡丹,香味更为馥郁,第二三泡时有种身在花园中央之感,百花盛开,香味四面而来,汇聚在舌尖又流淌进喉咙,回味悠长,身心沉醉。
至于这秋白露的寿眉,茶梗粗壮,叶片大小不一,看着比春茶粗粝得多,香气虽浓烈,却似乎不如前二者高雅,对味道也就不抱有太高的期待,可当茶汤入口却着实惊艳了一下。那是一种很柔和的鲜甜,不张扬却很绵长,三四泡的时候愈加醇厚,连微微的苦涩也比春茶来得舒缓,混合着沉着厚重的香气,瞬间就转化为一种层次丰富的回甘。
后来我又去对秋茶做了一番了解,在我国第一篇以茶叶为专题的文章,西晋杜育的《荈赋》中讲到茶叶采摘的时间便是秋季。
有专门研究茶叶历史的人推断,在魏晋之前,茶只作为药用,饮茶并未成为一种普及大众的习惯。所以茶的采摘只能在农忙之后的闲暇时期,大多数会是在秋季进行。但随着饮茶之风日盛,人们逐渐发现春茶要比秋茶好喝,也就有人在春季农忙时抽空去采一些春茶。
至隋唐,人们在饮茶上更加讲究。因为当时制茶没有萎凋与发酵的环节,苦涩之味难以去除,秋茶的苦涩更胜。到陆羽的《茶经》横空出世,推崇的是春茶,上层社会对春茶的热衷,使得秋茶更加没落。在唐宋茶文化的典籍记录中,关于秋茶的文字极少。但在文学作品中还是时见秋茶的踪迹。
唐朝诗人张籍在《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里提到:“秋茶莫夜饮,新自作松浆。”许浑也曾经写过:“秋茶垂露细,寒菊带霜甘”。明代诗人范景文曾在诗中赞叹秋茶道“似带高秋清冽意,谁夸谷雨剪新芽。”
以秋茶入诗最多的是陆游,仅我个人找到的他诗中带有“秋茶”二字的诗就有八首。《蔬圃》中说:“蔬圃依山脚,渔扉并水涯。卧枝开野菊,残蘖出秋茶。”《闲行至西山民家》中写道:“客至但举手,土釜煎秋茶。”
颇为有趣的是,有一个画面或者说情景,陆游写了多次,甚至字句都差不多,那就是“村女卖秋茶”,或者是“邻女卖秋茶”,又或者“溪姑负笼卖秋茶”。放翁这是村居赋闲无聊,入目的景致中,卖秋茶的村女最灵动可爱,故而要反复去书写描摹吗?还是背后有什么隐情或者佳话?不过也由此可以看出,秋茶在当时代表的是乡村、田园、野趣、隐逸,与高高在上、登堂入室的春茶不可同日而语,但在民间,秋茶逐渐成为民众日常解渴润体、保健养生、休闲会友不可缺少的饮品。
风雨酷暑中历练过的秋茶经久耐泡,滋味醇厚。忙得无暇好好泡茶的时候,我喜欢用温度不太高的水泡上一大壶,置于案头或者灌入杯子带在身边,干渴或者烦躁时喝上几大口,瞬时间就能烦渴消解,心境也平和下来。
价格是商业社会为了交易而产生的评判体系,而从本质上讲,茶无高下。同样的茶,不同的时间、环境、水质、器具,泡茶人与饮茶人不同的境遇和心绪,呈现出的气息滋味都会不同,每一次饮茶都是独一无二的,故而每一次都值得珍重。与品茶者相遇的那一刻,茶是自然界的使者,指引有缘人去感受原野的阳光雨露、山间的清风明月。
秋深有痕,秋茶有韵,暑去寒来,一季有一季的风光与节奏,一季有一季的甘苦与得失,该飞扬迅疾时不拖延,该沉着收敛时不急躁,方能真正领受天地赋予我们的启示与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