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出生地至今不详,终老并落葬于当涂则毫无疑问。晚年的他,和安徽结下很深的缘分。前几年我陆续去了宣城敬亭山、泾县桃花潭和池州九华山,多为追觅李白的遗迹。据传李白死后,当年的当涂县令、李白族叔李阳冰葬其于城南龙山,后迁葬大青山。李白生前多次至此地,入宿山脚下的谷姓人家。他自己定没料到,看似普普通通的一段尘缘,后来竟缔结为超越生死、穿越千年的一种漫长的守护。谷家先祖、也是李白好友谷兰馨出于对大诗人的敬仰之情,立下家训,要求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照看李白之墓。赓续至今,已延绵至49代孙谷常新这里,却依然秉承祖训、恪守约定,这是多么古朴深厚的情分!
然本文的立意,并非围绕守墓一节,而是着墨于北宋年间和李白相关的另一段奇缘。
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中有“灵魂的转世”一词,用之形容民间所谓“苏轼是庄子或陶渊明的转世、‘三袁’中的袁中郎系苏轼转世”等传说,不啻为一种玄远的解说。
这里先作个背景交代:北宋时,当涂城关二条巷寿俊坊住着郭姓望族,主人郭维与王安石同榜进士,曾任常州太守。《宋史》载:1035年,郭夫人怀胎十月之际,常梦见李谪仙(李白)由远飘然而至,再腾云驾雾而去。当她产下一子时,遂对周围人说这孩子(即郭祥正,字功父,一作功甫)定是李白再世。郭祥正打小就生活在李白坟茔的山脚下,年稍长,常听村里老人或守墓人述说李白的种种传奇故事。潜移默化中,他立志要成为李白那样伟大的诗人。后来,他果然操起诗笔,在语言风格上,承续豪纵俊逸之太白遗风。考上进士后,由于社交圈的打开,诗名已为世人所知。梅尧臣出于提携后学的情怀,大赞郭诗曰:“天才如此,真太白后身也”,甚至诗云“采石月下访谪仙”,直接把唐时太子宾客贺知章在称赞李白佳作《蜀道难》时,叹为“谪仙人也”中的“谪仙”,移用于郭祥正身上,令其感铭至深。后来郭祥正终身敬重梅尧臣,亦属知恩报恩。梅尧臣去世后,郭祥正还专门写了《吊圣俞坟》《哭梅直讲圣俞》等诗文。其中“赠蒙以太白,自谓无复疑”一句,可以看出郭祥正对被称李白“后身”有所自期。
后人统计,在郭祥正一生所写的1400余首诗中,追和李白的就有42首,提及李白则近50处。虽在心绪流露中有所自谦,却也不乏欲与李白比拳量力之意。
史上隔代追随者,亦可称良深私淑。即如晚出谢朓200余年的李白,也备加推崇这位先贤,且多次赴宣城凭吊其遗迹。从这个维度讲,郭祥正对李白的崇拜、敬慕可谓如出一辙。不仅摹其形、追其神,在气魄、想象力、行文的纵横和意象之斑斓方面,均可称博雅境通,个别篇什甚至几可乱真。说实在,郭祥正如果写得不是那么出类拔萃,绝不会得到“拗相公”王安石的激赏:《王直方诗话》云“功甫《金山行》‘鸟飞不尽暮天碧,渔歌忽断芦花飞’之句,大为荆公(王安石)称赏。”二人还同登李白曾留下名句的“金陵凤凰台”,步和其韵,赢得举座喝彩。黄庭坚称郭诗“真得太白体”,《宋百家诗存》也说他“不特句调仿佛太白,其气味竟自逼真。”
李白固然不会“再世”,然郭祥正却沉迷其中,拿现在的话说叫“入戏太深”。倘说语言、诗风方面的“逼真”,可充祧继先贤文风方面的说辞,那在日常的言谈举止及行事风格方面,郭祥正也越来越像李白“附体”。最突出的一点是,他对官场极度厌倦,也不认真对待分内职事。赴漳州任职时,一路游山玩水,行程拖沓,半年后才到任所,被人目为倨傲无度,不识官场礼数。平素的他嗜酒狂浪,口不择言,仕途的跌宕皆因祸从口出。漳州任上被召入京,举报信先于他到达京城,途中即遭免职。他的一系列行为做派,和李白已有七分相似。要我说,学李白倘学到“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这般的自信、自负,倒也问题不大,谁让人家那么有才呢?可发展到过于狂肆,目中无人,就没几个人能容你了。
于是,家乡的大青山,便成为郭祥正唯一的生命依托。除了和李白的坟茔相对,他一无灵魂的伴侣。平日里他一边写诗,一边四处追觅李白的遗迹。殊不知那巨人的阴影里,既有加持,也有遮蔽。当代读者大多对郭祥正感到陌生,恐与其终不能自立于“阴影”之外、不那么具有艺术个性有关。所谓“李白再世”“李白第二”,表面上看像是归入“谱系”,表达赞美,实际上却也暴露出郭祥正的实际水位和段位。
李白,那么仰慕先贤谢朓,去世后先葬于当涂龙山,直至55年后,他的生前至交范伦之子范传,才将其遗骨迁葬大青山,算是满足了他与谢朓成为“异代芳邻”之愿。可李白在艺术上并未亦步亦趋,而是自创新格,自辟新境,终至凌越千古。郭祥正学到了李白的文辞、形气,却没有学到李白创造的精魂和个性面目,这,或许就是郭祥正创作的软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