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乡味是清欢
几番冬雨后,见黄叶纷落、草木枯凋,不禁感慨又是一岁时节轮回终末。身体出于本能的感知,比信息过载的头脑更敏锐。晚间钻进被窝的钟点越来越提前,晨起总想在温暖松软里多赖一会儿。餐点首选汤羹,砂锅成了炊具中挑大梁的。
一日寒风夜归,想就着鲜美肉汤吃满满一碗白米饭。冰箱保鲜柜里有前一晚用料酒、老抽、姜片、花椒腌制的小排,蔬果篮里探出两根斜插的白萝卜,细皮嫩肉半遮半露,我挑个头大的那根出来炖汤。
炖排骨汤时,私以为若是新鲜排骨,经冲洗、浸泡和足时的腌制后,就可免除焯水步骤。因为焯水虽能去掉腥味和污秽,却也流失了营养和肉香。此前一夜,腌制料汁已经充分渗进排骨肌纤维空隙,汤里不必再加料酒,免得久煮苦涩。排骨捞出冲洗沥干待用。水中放葱段、姜块、一两片香叶,烧至微微温时下入排骨。汤滚开后,撇去浮沫,调至中火。稍待片刻,切成滚刀块的白萝卜便可下锅。汤再次烧开后,调成文火慢炖,待萝卜近乎透明,汤勺一戳就碎掉,火候就差不多足了。
另一根白萝卜与五花肉红烧,这下子一碗白饭不够吃,入口时萝卜口感比肉好。想起清代诗人、散文家、美食家袁枚所著的《随园食单》中,有一道猪油煮萝卜,说“用熟猪油炒萝卜,加虾米煨之,以极熟为度。临起加葱花,色如琥珀。”此做法倒也简单,是开胃下饭的快手菜。
勾起了吃萝卜的兴头后,格外想吃潍县水果萝卜。此乃潍坊的特产,皮色深绿、肉质翠绿、多汁味美。在山东民间,有:“烟台苹果莱阳梨,不如潍县萝卜皮”的说法。
小时候在青岛老家,隆冬时节,窗外风雪交加,室内暖意融融,全家老小围炉,喝着茉莉花茶,剥着花生瓜子,切一只新鲜青萝卜,说几段奇闻趣事,用上海话说,当真“适意”得很。彼时情景下,萝卜地位不可取代,因为它可消食通气、润肺清火,是比任何水果、坚果、糕点都健康的茶食。
然而童年时不懂萝卜的好处。家里整个冬天三天两头以萝卜白菜做菜,每当看见奶奶又炖了一大锅萝卜丝,或者端来一碟腌萝卜干,便觉得这萝卜比寡淡的白菜还令人厌烦。如今久居沪上,蔬果副食供应丰富,却每到冬季就想吃萝卜、白菜炖粉条,看来人口味偏好一辈子受童年影响。
近几年爱上了生吃萝卜。每次回家乡过年,睡在有地暖的房间,在上海时常抱怨的阴冷一下子转换成霸道的燥热,嘴唇起皮、喉咙干涩,整日想吃爽口滋润又清火的东西。生萝卜就成了我的日常零食,无事便切来吃。浓烈的辛辣交织着纯澈的清甜,就像《红高粱》之中的九儿姑娘,拥有胶莱平原乡村女性的典型性格,朴实又爽利、多情又泼辣,叫人一边欣赏,一边不敢轻易招惹,一旦爱上了就一辈子忘不了。
有一回出去聚餐,打包回的菜中有十几只大头虾。次日想起青岛人家中常以虾汤烩萝卜。便买了白萝卜回来,切成细丝。先将大头虾以姜片煸炒出虾油,再加入沸水烧开,后将萝卜丝下入慢火煮,炖至酥烂后加入少许盐、白胡椒粉,搅拌均匀出锅,食之觉得极可口,勾起思乡之情。只不过家乡是以海虾和青萝卜丝做此菜,还会加入粉丝,口味更加浓厚。幼时不喜欢的那股“萝卜味”,恰好能中和荤腥油腻。尤其南方常见的白萝卜,辛辣气较淡,口感更清爽,故而不但能搭配猪、牛、羊这些畜肉,还能配鱼类、贝类,还可腌成酸萝卜炖老鸭汤。
说到吃萝卜,民间都是赞美之语。粗鄙的如“吃着萝卜喝着茶,气得医生满地爬”,文气一点的是“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人们如此喜欢萝卜,是因为它们价廉物美接地气。从植物学角度看,萝卜根茎是植物积蓄能量的部位,富含营养成分又耐储存。过去的冬季,物质匮乏、寒冷难熬,人们要早早开始囤积过冬食物,萝卜便成了首选之一。
看过一本关于野外生存的书,作者是有多年野外生存经验的特种兵。他在寻找食物的章节开头便讲,可以优先考虑萝卜所属的十字花科植物,这类植物一般都适宜人类食用。我们日常的蔬菜大多是这一科,例如花菜,北方人叫作菜花,卷心菜、小白菜、甘蓝、荠菜、榨菜等,这些都是萝卜的亲戚。所以萝卜叶子也能吃。家乡人爱吃萝卜缨包子。萝卜缨的微辣配上肥瘦相宜的肉丁拌成馅,地瓜面做皮包成的大包子,刚出锅时一大口咬下去,能吃出山野农家陶然之味。
北风一路菜羹香
像萝卜这么有群众基础的植物,自然有悠久的食用和栽培史。根据史学和植物学的研究来看,萝卜的原始种起源于欧、亚温暖海岸的野萝卜,是世界古老的栽培作物之一。
远在4500年前,萝卜就是埃及的重要食材。在欧洲和东亚,萝卜被培育分化成两个不同的品种,欧洲的四季萝卜个头小,而东亚的萝卜则是大型萝卜。
在中国,关于萝卜的记载,最早可以见《诗经·邶风·谷风》,原文说“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这里的“葑”是蔓菁,也就是大头菜,菲则是白萝卜。此诗是以被丈夫抛弃的妇女的口吻诉说自己凄惨的遭遇,原意是说,采摘蔓菁和萝卜,难道因为根部不好看而只采上面的叶子不要根?这里暗指丈夫不该因其色衰而抛弃自己,并希望丈夫不要违背曾经的誓言,自己愿意与丈夫同生共死。由此也可看出,当时的人们已经意识到萝卜的根茎比叶子更有食用价值,不过当时萝卜还是一种野菜。
解释词义的专著《尔雅》称萝卜为芦菔。晋郭璞注为“紫华,大根,俗呼雹突”《后汉书·刘盆子传》记载,西汉末,长安宫中宫女被困,有宫女“掘庭中芦菔根”充饥,这里的“芦菔”就是指萝卜。
唐代苏敬等23人奉敕撰于显庆四年(公元659年)的《新修本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由政府颁布的药典,也是世界上最早的药典。其中收录了白萝卜,正式药名为“莱菔”。至今还有一味常用中药叫作“莱菔子”,也就是萝卜种子,功效是消食除胀,降气化痰,主治饮食停滞,脘腹胀痛,大便秘结,积滞泻痢,痰壅喘咳。
有个真假难考的故事,说武则天统治时期,因其治国有方,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常有“麦生三头,谷长双穗”之说。一年秋天,洛阳东关菜地长出一颗巨型萝卜,大约三尺,上青下白,百姓视之为祥瑞进贡至宫廷。武则天下旨,命厨师以此为原材料做出佳肴。御厨们使出百般技艺,将萝卜切成细丝,经多道工序,配以山珍海味,制成汤羹进献。武则天尝过之后赞不绝口,回想起在感业寺出家时曾食萝卜充饥的往事,感念萝卜的救命之恩,赐名“义菜”,因此菜味道鲜美、形近似燕窝,后改名“燕菜”。一时之间,皇亲国戚、王公重臣都流行起以萝卜作为宴席的重要食材。
时至今日,洛阳水席中24道名菜之首的“牡丹燕菜”,依然是以萝卜为原材料。1973年,周恩来总理还曾以此宴请过加拿大总理特鲁多。此菜上面的牡丹花点缀,当时是以鸡蛋蒸制的,后来多以红瓤萝卜雕刻而成,为装饰所用。特鲁多总理吃下的,主要还是精心烹制的白萝卜丝。这些萝卜丝经过浸泡、控干、用绿豆粉上浆、上笼蒸、入凉水撒散、放盐入味,之后配以蟹柳、海参、火腿、笋丝等再次上笼蒸透,之后再以清汤加入盐、味精、胡椒粉、香油浇入而成。
这样看来,家乡的虾汤炖萝卜丝和江淮一带家常的鲫鱼萝卜丝汤都像是“燕菜”的一种民间版本嘛,简化低配版都如此美味,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白萝卜的平和温厚,和谁搭档都不争不抢,最后自己反倒成了主角。
几番霜打之后的冬萝卜愈加丰盈甘润,乃冬季进补食材中的性价比王者。宋代诗人杨万里就如此写道:畦蔬甘似卧沙羊,正为新经几夜霜。芦菔过拳菘过膝,北风一路菜羹香。
嚼如冷雪,众热俱平
到了最会享受生活的宋朝,有修养有品味的老饕们,把萝卜吃出各种花样和名堂。宋代词人陈著有一首萝卜诗流传甚广,诗云:晓对山翁坐破窗,地炉拨火两相忘。茅柴酒与人情好,萝卜羹和野味长。
说起萝卜羹,在创意菜高手东坡居士这里,不论在烹饪方法、菜品口味上,还是意境格调上都更上一层楼。他在《狄韶州煮蔓菁芦菔羹》一诗中说:“我昔在田间,寒庖有珍烹,常支折脚鼎,自煮花蔓菁。……谁知南粤老,解作东坡羹。中有芦菔根,尚含晓露清。……”
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是一部以素食为中心的烹饪著作,其中所录菜肴常见匠心精妙、清雅至极者。其中有一道适宜冬季的餐点,叫作“萝菔面”,也就是用萝卜汁和面做成的面饼。
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的“菜部·莱菔”条目下释名道:芦萉、萝卜、紫花菘、土酥。气味温、无毒。(根)辛、甘,(叶)辛、苦。主治反胃。用蜂蜜煎萝卜细细嚼咽。肺瘘咳血。用萝卜和羊肉或鲫鱼煮熟,频食,有效……如今我们惯用的“萝卜”之称谓,大抵是从药圣这里开始,并沿用至今的。
清代植物学家吴其浚曾在京为官,晚上总爱买心里美萝卜回家生食。他在著作《植物名实图考》中如此说心里美:“琼瑶一片,嚼如冷雪,齿鸣未已,众热俱平。”这番评价,对于所有品种的萝卜都是适用的。
因为易得又美味,平实而温厚,色干净、形清简,萝卜就与白菜一道,具有了独特的象征意味,可表示淡泊名利、隐居村野的心境,也可表示清清白白、超拔脱俗的品格。
从某种程度上说,萝卜就像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喜欢打交道的那类人,个性鲜明而又随和温厚,有情怀也有担当,这正是我们每个中国人都应该秉持的君子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