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入严冬,寒潮和强冷空气活动日渐频繁。古籍《群芳谱》中云:“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这便是说,小雪节气,由于天气渐寒,降水形式将由雨变为雪,但由于“地寒未甚”而雪量未大,故称小雪。
此季北方下雪,江南则冷雨纷纷,潮湿阴寒体感之下,便离不了温热的吃食,尤其是熬得火候刚好的粥。有段时间图省事,拿些芝麻核桃、红豆薏仁之类粉末冲饮,后来又发现一种银耳莲子羹的冻干更便当,小小一块儿,即便睡前也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来一盅。但不论是杂粮糊糊,还是冻干银耳羹,都远远比不上吃一碗真正的粥惬意。食材合理搭配,经过水与火的洗礼煎熬,融入熬粥人的耐心与情意,才称得上是一碗有灵魂的好粥。
故乡粥之回忆
小时候在胶东半岛,粥是日常饮食。最常吃大米粥,有些人家爱在里面放花生、红枣。夏天常喝绿豆粥,搭配上大米不会太过寒凉。冬日小孩子盼着喝腊八粥,每家配方不同,煮出来其实味道差不多,倒是煮之前将五颜六色的米豆找出来拼配的过程很有仪式感。
如今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作“nianzhu”的糊糊,这两个字如何书写我搞不清楚,根据它的状态,大抵应该是“黏煮”?“黏煮”做起来简单,开水中放进玉米或者小米面,后以同一个方向搅拌均匀直至开锅。这种吃食好在浓稠一点不会给肠胃造成负担,稀薄也不觉寡淡,每一口都能尝到玉米或者小米本初的香,配任何餐点菜肴都不突兀。
有一年除夕,我突然想喝“nianzhu”,弄得父亲哭笑不得,说哪有大过年吃这个的,过去都是穷人吃不上饭才在寒冬腊月以此果腹。但父亲嘴上说着,还是起身去厨房做了一小锅。年夜饭佳肴满桌,我却觉得喝上这一口肠胃才舒坦。
大学在姑苏古城就读,时时徜徉于老街旧巷。游人如织的观前街和被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誉为“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七里山塘,都有老字号卖糖粥。还有一首童谣唱道:“笃笃笃,卖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吃仔内个肉,还仔内个壳。”
苏州糖粥,正是适宜冬季的一种小吃。传统做法有以小米和红糖熬粥的,如今多以粳米和糯米混合,加姜块小火熬成。另外起锅将糯米粉和水混合,边加热边搅拌,熬成糊状之后加之前备好的豆沙搅拌均匀。过去豆沙糊糊叫焐酥豆,人们曾经以为是用红小豆烧成的,误称赤豆糖粥。其实是用上好的蚕豆浸泡后加碱、加水,以火功焐烂,甚至连壳也要烂。焐酥豆不会起“沙”,须得另冲一大缸热的红糖水,冲入沸腾的焐酥豆汤中,加以搅拌,立即起“沙”而成焐酥豆。装碗时,先盛粥,再将调制好的豆沙浇上,最后撒上桂花干或者淋一勺糖渍桂花。如此一碗糖粥,观之如红云盖白雪,品之绵软细腻、香甜满颊。
只是于我而言,这糖粥浅尝尚可,多吃便太过甜腻。不过若于烟雨迷蒙之中坐在老茶楼上,看河中船只来往,听评弹抑扬顿挫,再吃一口糖粥,倒颇为感慨。自吴越兴起、绵延至今的两千五百多年的古城,有多少传奇就有多少忧患,有多少风流就有多少疮痍,而时至今日,老苏州味道依旧以浓重得化不开的甜蜜示人,这大概就是落寞贵族气吧!
泡饭与鸡稀饭
来沪后,知道了上海人有一种“泡饭情结”。据说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生的上海人,多是吃泡饭长大的。不止一次听不同的长者说,深夜或早晨,饥肠辘辘时弄一碗泡饭,配点酱瓜榨菜腐乳咸蛋,就能满足地去睡个好觉或者精神抖擞地外出面对新一日的奔忙。还有人讲过,油条蘸酱油过泡饭是当年穷人家小孩的美味。
去年此季,电视剧《繁花》热播,豪华版的宝总泡饭火了一把。我也吃过几回,可总觉得这水是水,米是米,相互之间没有真正产生关系,品不出什么妙处。看来上海的父辈们吃的是特定时代的回忆,是对于童年和青春无法割舍的羁绊。所谓饮食文化,最终牵动的不就是人们内心深处最细柔最复杂的情感吗,这泡饭成了他们上海情结的一种。早饭宵夜吃泡饭,下午茶却要咖啡配红宝石或者凯司令蛋糕。夏天主妇们做绿豆汤,得用冰糖、放上百合撒上糖桂花。请客吃饭几只冷盘几只热菜、点心要有甜有咸精心搭配。该“做人家”的时候俭省,该“扎台型”的时候绝不含糊,这就是上海人。
广东人煲汤熬粥讲究,但花样门道太多,外地人搞不清所以然,只能吃个热闹。窃以为,对于粥这种食物,花样百出不如返璞归真。比如在云南红河州山区,有两种最平常的粥是我时常念想的,一荤一素,都是利用食材最本初的味道给人以安抚和滋养。
荤的是鸡稀饭。这鸡稀饭与小绍兴、振鼎鸡的鸡粥口感味道截然不同。江南的鸡粥,是粥与鸡汤分别做,将鸡汤或者鸡油加在粥里。红河州山区的鸡稀饭则是在煮鸡汤的时候就把米放进去。鸡半放养,日日在山野间、草丛里自由觅食,夜晚还能像祖先一样飞到树上睡觉。米是梯田红米,水是山泉水。以这般食材熬出的鸡稀饭,再配上以当地各种香料混合做成的蘸水,喝一口稀饭,吃一口蘸了蘸水的鸡肉,温润与鲜美交织,清甜与辛爽碰撞,无论是对味蕾还是对身心的满足感都可以持续好几天。
至于素的,就是以当地产的紫山药熬成粥。在此之前我见过的紫山药,仅限于家乡的山药豆。这山药豆就是山药在地下部分形成块茎的同时,地上部分叶腋间所生的腋芽的变态,也就是侧枝的变形,又叫零余子,俗称山药豆。青岛人把山药豆用做冰糖葫芦的方法做成冰糖山药豆。而紫山药的真身,埋在地下的块茎,看起来比常见的淮山和铁棍山药更加其貌不扬,粗大、形态不规则,表皮格外黯淡粗糙。但是与白山药相比,紫山药的营养成分更高,所含糖分和淀粉却更低,富含花青素、有抗氧化、增强免疫力的功效。
头一回吃紫山药粥,并不知道它的好处,只是为它所呈现的浓艳紫色惊叹,吃进嘴里,粉糯软烂,又有点韧劲,味道与铁棍山药相似,少一点甜,多一点形容不出的暖香。一口气吃了两碗,肚子饱胀还意犹未尽。后来公益搭档彝族教师素英姐寄了一箱紫山药来。可惜江南太潮湿,我和她在上海读大学的女儿一起吃了两顿,余下的便长毛霉烂只得丢弃。
找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身体欠佳吃粥,胃口不开吃粥,调养肠胃吃粥;早饭吃粥,宵夜吃粥,下午茶吃粥;延年益寿吃粥,美容养颜吃粥,强身健体还是吃粥。似乎对于中国人来说,粥是一道无所不能的餐点。有过长期旅居海外经历的人一定都能体会,一碗热粥,一碟酱菜,就是最简便易得的抚慰中国胃的食物。
粥诞生于人类文明早期,陪伴我们从初出蒙昧走到时时处处依赖高科技的现如今。《周书》记载“黄帝始烹谷为粥”,此“谷”泛指五谷:黍、稷、菽、麦、稻。《礼记·月令》里有:“仲秋之月……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饮食。”《汉书·武帝纪》里载“民年九十以上,已有受粥法”的描述,也就是说到了汉朝,供粥给长者已成了国家律法。
将食材熬煮软烂,便于消化和吸收,最适宜供养牙齿松动、肠胃功能虚弱的老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特意提到如何喝粥喝出健康:“每日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谷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柔腻,与肠胃相得,最为饮食之妙诀也。”
实际上,食粥也是古人为了适应环境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在灾祸频仍、生产力低下、科技落后的时期,以最少的食材养活最多的人口才能生存繁衍下去。在丰年之中,人们则变着花样吃粥,唐朝时诸多舶来品进入粥中,比如芝麻,还有各种时令的花草、水果,都成了煮粥的原材料。
清代黄云鹄所著的《粥谱》收载了粥方247个。这不仅是我国目前已记载粥方最多的一份资料,而且也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药粥专著。养生名家曹庭栋在75岁时撰写了养生专著《老老恒言》,其中卷五“粥谱”列出百首粥方。
论吃粥的雅致,不能不提南宋诗人杨万里,他见落梅便叹道:“才看腊后得春饶,愁见风前作雪飘。”同时代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记载了梅花粥的做法:“扫落梅英,拣净洗之,用雪水同上白米煮粥。候熟,入英同煮。”此粥吃的是梅花冰肌玉魄的高洁与清雅幽静的情趣。
经常将粥写入诗中的陆游干脆说:“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也许他一生颠沛坎坷还活到86岁高龄,当真与爱吃粥、会吃粥有关系?
我所知道的最深情的一句写粥的诗,来自清朝的沈复。沈复,清朝乾隆年间生于苏州士族之家,从未参加科考,曾以卖画维持生计,后因家族没落生境艰难而作幕僚,游历过许多地方。他所著的《浮生六记》一书,写了与妻子芸娘的情感故事。他们志趣相投,伉俪情深,想要过一种布衣蔬食而纵情于诗画山水的生活。《浮生六记》得以传世是一段佳话,让后人感动于这对眷侣情深意笃、生死不忘的爱情,也从中习得如何将柴米油盐的尘世生活过得有滋味、有情趣、有质感的生活态度。
沈复曾诗曰:“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此句被如今改成了网红语:“愿有人与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
为什么是粥?因为粥最日常、最干净、最熨帖。
就像木心先生写过的那首《少年朝食》里说:
莹白的暖暖香粳米粥
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
东坡、剑南皆嗜粥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小雪日,灶上粥正温,路有夜归人。真实的生活是四季三餐、负重而行,是于日复一日的奔忙劳烦、琐碎消磨中看得清方向,稳得住步伐。愿我们拥有粥的品格,历经磨砺、淘洗、煎熬之后依然保有本色和初心,低调、安静、沉着、厚道地立身于世,以最赤诚的心意和最温厚的姿态对待值得珍惜的人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