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杪秋来,阴雨与高温复调般并行。暑气如狡猾的败将,撤退前还要虚晃一枪。一日照例黄昏出门,沿着河浜绿化带散步。
其时天色正在渐变,明度降低灰度增加,眼前影像浸染在一种轻柔的烟雾蓝中。行至桥上,恰逢落日熔金化作满江赤红,少顷那红由朱砂转为赭石,又俄而消退没入深沉的水色。
归程时秋风习习、树叶沙沙、倦鸟归巢、野猫觅食……各种响动交织成和谐的夜之序曲,有种声音却异常霸道不容忽视,这便是秋蝉高亢的鸣唱。
“粘知了”的启示
穿过枫杨与香樟混杂繁茂处,如置身于蝉音织就的无形密网。虽不可见,却能感知上方不可计数的小小黑色生灵,正竭尽全力振动腹部的“鼓膜”与“风琴”,发出洪亮的共鸣。
仿若成千上万个乐团,时而轮流、时而合奏,激昂、雄壮、浩大、壮阔、荡气回肠,摄人心魄。听久了,竟错觉天地间唯有这一种声音,又或者说万物的响动都在某种程度上配合着这生命的绝唱。说是绝唱,是因为我知晓蝉鸣是为了求偶,求偶成功后便交配、产卵,继而便静待死亡。
蝉鸣盛极之时,心中竟然生出一种极度舒适的静寂,仿佛一切实体连同自己这肉身都消融于无限,心神荡漾在天籁的波浪中,还想再细细分辨,路灯却渐次亮起,世界瞬时回归喧嚣,人语涌入耳朵,蝉声如退潮,与风声树声混杂成了背景音。
回想起几年前的夏夜,和爱人走在市区的老马路上,也是听见蝉鸣声大。闲聊起来,爱人说有种蝉,出土前要在地下等待17年,当时颇为感慨。蝉这种生物,就像隔壁的邻居或家附近的景点,日日得见,因而产生熟悉的错觉,其实了解并不多,回家后就开始补课。
小时候,家乡的老人管蝉叫“孑溜棍”,这当然是从方言音译的,其实就是“知了鬼”。男孩们找来几根竹竿,一头黏上面筋,扛到蝉多的树下,瞅准目标小心地将面筋凑过去,下手要快且准。手段好的人,一下子能粘几十个,在农村这能炸成一盘香喷喷的下酒菜。我原以为这就是孩子们玩的把戏,后来竟在《庄子·达生》中看到了佝偻老人粘知了的故事。
读此文时不能不叹服,到底是至圣先师的境界令人仰止。愚钝如我,小时候看见男孩们痴迷于粘知了很是不屑,从不多瞧一眼,可孔夫子却从中看到了高深的道理。这佝偻老人前期勤奋练习的过程自不必说,就在粘知了那一刻,他不受世间万物之干扰,眼睛里只有知了轻薄如纱的翅膀,此等极致的专注,用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有所成就。
粘知了这种顽童的游戏,从春秋时期流传至今,在农村地区仍然是孩子们暑期的乐趣之一,也是许多人最有趣的童年回忆。由此也能看出,蝉这种生物早已与我们的生活密切相伴几千年,除了日常的娱乐消遣、饥馑时期的蛋白质补充,还是文艺上的灵感来源。
清 恽冰 四季虫卉图册
栖高枝漱朝露
正因为蝉独特的习性,古人赋予它各种人格化的特质,比如高洁、淡泊、脱俗、孤傲、勤勉、自律、隐忍、坚韧……
曹植的《蝉赋》说蝉是:“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实澹泊而寡欲兮,似贞士之介心。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
流传最广的三首咏蝉诗,作者分别是初唐四大家之一的虞世南、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和晚唐最著名的诗人李商隐。这三位作者之中,虞世南传世最广的是书法,非以诗见长,但他的《蝉》所作时间最早,也被公认为最佳:“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緌”原是古人结在颔下的帽带,暗示显贵,垂下的帽带与蝉头部的触须形似,此处是以栖息在树上的蝉比兴位高权重的官宦,“疏桐”指明了是在树叶开始凋落的秋季。后两句则是此诗点睛之笔,蝉声传得远,并非是凭借秋风的传送;“居高”不是指身居高位,而是立身于高尚纯洁的品格。做人要德行高洁、做官要公正清廉,这样自然能说话响亮、声名远播。身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因博学多才、高洁耿介而深受唐太宗赏识的虞世南,此诗写得清华俊朗、端正坦荡,有高标隐逸、雍容大气之象。
相较之下,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中:“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因上疏论事触怒武后入狱之时自辩清白之语,而李商隐的《蝉》诗中:“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则是仕途不顺的牢骚之言。
不同的境遇、气质,寄情比兴于蝉的诗作意蕴风格迥异,可谓年年岁岁蝉声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秋蝉,也就是寒蝉,奉旨填词柳三变的《雨霖铃》首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最耳熟能详。这十二个字,将时间地点事件交代得清清楚楚,情绪氛围渲染十足。
曹植写过“秋分发微凉,寒蝉鸣我侧。”陆机则说:“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都是以“寒蝉”表明时节,确立整首诗的基调。
从那时起,“寒蝉”也就成了后世诗人写秋日常用的典故,杜工部云:“抱叶寒蝉静,归来独鸟迟。”晏小山说:“一片愁心,日日寒蝉夜夜砧。”
无论是秋境之伤感、还是秋寒之萧瑟、抑或离人之愁绪,在合适的地方用上“寒蝉”这个词,就能让熟悉这套话语体系的人瞬间心领神会。
人类情感的投射
不像蝴蝶、蜜蜂那般招摇,不似蟋蟀、蝈蝈般好斗,蝉出土前在地下静默多年,登高后不争不抢只是专注鸣唱,然后在实现繁衍后代的终极追求后便迅速凋亡,小小的蝉卵回到地下,重复与父母同样的历程。蝉的一生之路在人类看来艰辛孤高,值得怜悯也值得敬重。
正是出于对蝉的种种象征的喜爱,从商周时期起,蝉纹先是出现在青铜器上代表饮食的清洁,又出现在佛像冠饰中代表轮回之意。
蝉脱壳的现象,被古人赋予了死而重生、灵魂不灭的祝愿。雕刻成蝉形放入死者口中的玉叫玉琀,也叫“琀蝉”,是一种常见的陪葬品。也有专门用来给生者佩戴的蝉形玉佩,自古君子比德与玉,腰佩玉蝉,便是品质高洁之寓意。
实际上,无论是悲秋、离愁的寄情,纯净、脱俗的比兴,还是对超脱、涅槃的向往,都不过是人类自身情感和追求的投射。蝉并非是风餐露宿,而是吸取树的汁液,蝉的鸣唱也不会因为季节的更替而产生什么变化,因为会鸣叫的只有雄蝉,它们唯一的渴望就是找到合适的交配对象,完成繁衍后代的目标。
最投入的歌者
最后,还是让我们放下浪漫的联想和自作多情、牵强附会的习惯,客观冷静地去看清楚蝉究竟如何走过一生。
先说说蝉卵是怎样钻进泥土里的。雌蝉在交配成功后,以极为锋利的产卵管将卵产在较为娇嫩的树枝里。不同品种的蝉,产卵的数量不同,这些卵的大小相当于较为细长的芝麻。每只雌蝉平均能产800粒卵,最多者可达到1500至2000粒。之所以要产这么多卵,是因为有这样一种自然定律,越是相对弱小、天敌众多的物种,越要尽可能多地繁殖后代,这样才能保证物种的延续。
在雌蝉产卵的过程中,树枝会因为被切断了营养供给而逐渐枯死。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蝉对于植物来讲是害虫,但它们又能给鸟儿提供食物,让土壤透气,减轻非蝉类昆虫的捕食压力,这就是生物链和物种多样性。
秋风吹落枯枝,蝉卵随之掉落在地面上。秋季,蝉卵发育成幼虫钻入土中,此时土壤的干湿软硬非常重要,若由于干旱而地面很硬实,幼虫便会死亡。
入土之后,幼虫靠吸食植物根系的汁液发育。天气转冷时,它们会钻入更深的土壤中躲避严寒。冬季食物匮乏是极大的考验,熬过严冬的幼虫再回到浅层土壤中,吸食植物根部的汁液继续发育。如此反复,一般情况下,在2至5年的时间里,它们会经过4次蜕皮。但也有在地下生活7年甚至更久。比如在美国中西部和东部,有7种蝉每隔13年或17年才会破土,昆虫学家们推测这样的周期节律更有利于它们避开恶劣气候和天敌,提高成功交配的几率。
或许身为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物种,我们很难明白蝉暗无天日一辈子、阳光下活十几天的意义,但是若我们见过刚刚蜕皮过的蝉,便能稍许多一些理解。
夏季的雨后,空气湿润、土质松软,是蝉钻出地面的好时机。出土的蝉循着本能找到大树,爬到距离地面一段距离后,花1至2小时蜕皮。刚刚脱壳的蝉,全身娇嫩柔软,正处于最脆弱的状态,若此时遭受袭击和侵害,几乎没有抵御能力,这也是它们在地下蛰伏那么久的原因,如此就有4次蜕皮是在较为安全的环境之中完成。
最后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脱壳,对于蝉来说极其关键。若因种种原因失败导致躯体残疾,那么之前多年的蛰伏便都白费了。蜕皮成功的蝉,要用后半夜来吸食树干中的汁液,滋养自己至完全成熟,之后便是交配的时节。
从盛夏到秋初,成年的雄蝉们日夜不息地振动腹基部每秒钟能伸缩约一万次的鼓膜,发出响亮的共鸣吸引雌性来与之交配。雌蝉通过雄性们的鸣叫,来了解对方的体格是否健壮,繁衍能力如何,然后,选择最合适的对象,飞奔而去。
完成交配之后,雌蝉寻找合适的树枝产卵,至此蝉便完成了毕生的使命。几许秋雨后,草木晨露凝,树湿风尤寒,蝉音渐不闻。从夏至到白露,蝉声送尽行人又送秋,秋深便是声消命殒、回归泥土之际。
从人的角度看,蝉的一生是长久的忍耐煎熬之后片刻的自由欢愉,是忍辱负重千难万险去争取生命最后一程的圆满辉煌。对蝉来说,99%的日子在地下,1%的时光在树上,这不过是生命周期原本的样子。在地下它们才安全,树上的十几天每一秒都是危机四伏、生死擦肩。但生物存活的意义便是繁衍后代,因此它们在死神将至的日子里做最投入的歌者,唱着全世界最热烈的情歌。
蝉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一种昆虫,就像生活在这星球上的其他物种,小到蚂蚁、大如鲸鱼,为了生存繁衍,都演化出了各自独有的生存之道,或许看似平淡实则传奇,或许表面光鲜而危机潜藏。
当我们摒弃人本位视角的居高临下和自以为是,怀着对自然万物的平等之心与敬畏之情,再去聆听虫鸣鸟啼,观察鱼影兽迹,会有全新的认知、感悟和思索。从它们的生命故事和生存史诗中,我们既能重温自己出发的起点和一路走来的脚印,也更能看清世界的全貌和未来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