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到了最轻柔最明澈最安详也是最瑰丽的时刻。村道上很安静,没有人。偶尔有车辆轻捷地滑过。在夕照辉映的地方,和着晚炊的飘烟,不是明亮,恰是朦胧。村道东边的那棵高大而茂盛的古柳树上的叶子,每片都呈现出一种薄薄的金色的亮光,在晚风中涌动。
村道啊村道,在这落日熔金、流光泄赤的黄昏,我站在你的旁边,注视着你,凝望着你,心房里充满了悠长而纷繁的回忆。
那时候,这条村道还是黄土铺就的路面,虚软,温暖。那上面落满了我小小的光脚丫的印子。我们在村道上挖出许多的小窝,用干硬的羊粪豆,玩“走窝儿”的游戏。也在这村道上歪七扭八地滚铁环。夏夜里,在这条村道上追逐、捕捉那些身上挂着小小灯笼的萤火虫,直到东山月升,夜色清白,才散伙回家。这清贫的童年,虽然不乏少儿无知的快乐,但也不可能不受父母因生活艰辛而愁苦的影响。父母们,整天阴沉着脸色,从低矮的黄泥小屋里走出来,扛着沉重的犁铧,吆喝着瘦弱的耕牛,艰难地从这村道上走过,挣扎着“年年盼着年年富,年年穿着开裆裤”的日子。
后来,村道被拓宽,铺上了沙石,我也穿上了布鞋,每天从这村道上走过。来往十里到乡中学去读书。那时候,尽管日子不再像童年那样艰难,但好日子并未到来。家里穷困到连一座小闹钟都买不起的地步,往往是爷爷通过观察启明星的位置来确定时间,叫我起来,赶往学校。每个清晨,从寂静无人的村道上走过,我都在幻想,什么时候,这条村道能够成为像城市那样的柏油马路,我能够骑上自行车?每个黄昏,从学校回来,虚弱无力地走在村道上,心里想着,晚饭,是否会有足够的份量让我吃饱?一直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户之后,这条铺上沙石的村道,才开始欢天喜地地接纳起各式各样的农机具,承载起沉甸甸的拉麦捆的手扶拖拉机、拉洋芋的小四轮、拉甜菜的东风大卡车、拉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的小轿车。
再后来,村道再次被拓宽,变成了坚硬的水泥路,道路的两边,修上了整齐笔直的水渠。我穿上了皮鞋,开着私家车,缓慢地从村道上驶过,这时候,我已经很少与村道亲近了。但是村道的负担却更重了。由于生态移民的原因,在这条村道的东首,搬迁来了比原来村子里人还要多的一个村。更多的人从这条村道上走过,更多的车辆从这条村道上驶过,更多的故事在这条村道上发生,更美好的生活在这条村道上呈现。每当晨曦初露,都会有诸多的乡村妇女,在这条村道上合着强劲的音乐结伙成群地跳广场舞,也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这条村道上晨跑;每个中午,都会有出售粉条、粉皮、牛羊肉、麻花、鸡蛋、调料、烤馍、蔬菜的电动车,停在村道边的树荫下,进行简单的交易;而当黄昏降临,顺着这条村道,都会有骑着摩托车、电动车的男男女女,从打工的地方返回,隐没在一座座高大的、上面安装着太阳能热水器的门楼里,洗去身上的泥土和汗水,细嚼慢咽地品尝日子的甘甜。
每一次从村道上驶过,我都会看到,在每座门楼的前面,那些在土地上劳作了一生、失去了劳动能力但衣食无忧的老人,无论天色晴朗,还是阴沉刮风,只要没有落着雨雪,都会在身边放着拐杖,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无声地凝望着村道。直到暮色四合,打工的人回来,才艰难地挪动身躯,回到屋里。
在平常的日子里,村道在夜晚是沉默的,就像辛勤劳作了一天的人,可以得到心安理得的睡眠那样。但是在大年夜里,村道被漫天的烟花照亮,被大红的灯笼照亮,被厚厚的白雪照亮,那个时候的村道,就像所有未眠的人一样,会彻夜地醒着。
此刻,晚风掀起我的衣角,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已经隐入到西天的云彩中了。村道真正地安静了下来。这时候,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回旋着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在《秋思》中所写的话:“人们凝望着,继续凝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对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厌。除了爱,他们的凝望没有其他理由。”
是的。除了爱,没有其他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