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遍野秋叶由金黄和丹朱转为赭石与深褐,当霜风催梧桐落尽又染岸柳疏黄,当寒烟漫笼了白墙黛瓦的水村山郭,当闹市的火树银花无法阻挡归家者急切的脚步,便可知江南最寒冷的时节已然来临。
若小雪节气是深冬的序曲,大雪便意味着步入了真正的严冬。从气象学而言,降雪也是一种降水。实际上在北方,大雪时节的降水量反而可能较小雪减少,之所以称为“大”,指的是降雪或积雪概率的增加。雪素来被人赞美、吟咏,不仅因雪景美、意境佳,更因降雪对农耕有益。有农谚云“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据说雪的营养比雨水高得多,下一场雪相当于施一次氮肥,且雪融缓慢,滋润作用更温和、持久。
在沪上,雪为稀客,近岁冬,偶见轻絮漫飞,落地即化的毛毛雪,像样的大雪多年难遇。可每逢此季,看见“大雪”二字便心潮涌动,诸多回忆与遐想交织翩飞,期盼也随之而生。
幼时,每到冬天就盼一场酣畅大雪,好在胶东老家的冬天从不令孩童失望,总有一日送来应许的盛景。读小学时,有一回下大雪,同学们的心思全都跑到窗外,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讲。语文老师见状干脆“放羊”,说你们去玩雪吧,明天每人交一篇写雪的作文。大家高声欢呼涌出教室,扑进漫天飞雪中肆意玩闹,有疯跑打滚的,有团雪打雪仗的。我与几个小伙伴掬雪堆成人形,仔细塑出眉眼,捡两粒黑石子为眸,插两截枯枝为臂,一个伙伴脱下帽子给雪人戴上,另一个伙伴为它裹上围巾,我又在嘴部画一道微笑的弧线。完工后,我们满意地左右打量,发觉恰好让它立在了朝向花坛的方向,顺着它的视角望去,我见到一株山茶粉嫩的花苞沐雪欲绽。
笑语嬉闹间雪落更甚,我们头脸肩背俱白,睫尖鼻头唇沟都积了细碎的冰晶。可我们丝毫不觉得冷,雪花是精灵般的玩伴,雪地是纯净的乐园。彼时的我们不懂何为诗情画意,也不曾见过真正的污浊,只顾着享受快乐,不为将来烦恼,一如稚子初心,无半分尘嚣。如今感念,正是那些如大雪中肆意玩乐般不问意义也不求用处的生命体验,化作了我性格底色中最有疗愈力和创造性的部分。
及长负笈姑苏,客居古城四载,有幸邂逅了一场罕见的园林大雪。那雪落于沧浪亭间,成了大学记忆中最清绝的片段。江南大雪,与北方究竟不同,不会有“大如席”的雪花,却绵绵密密,幽韵深沉,仿佛从宋人词笺中逸出的长短句。
踏雪游园,竹影摇雪,疏枝横斜映于粉墙,是倪瓒笔下的简淡;假山叠雪,石骨隐现,藏着米芾墨戏的苍润。看雪落黛瓦,听雪打残蕉,忽念家乡故交,向往如白乐天般与老友雪夜围炉,问一句“能饮一杯无”。但那一刻,虽无炉、酒,却有满园雪色,虽无故交,却有同窗伴游。且看那古亭翘角、石上枯藤,湖畔老树、曲折回廊,皆在雪的安抚下卸去倦容、涤净烟尘,袒露出幽邃古典的静美。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为何古人爱看园林雪景图。这不是北国雪原那种苍莽、浩荡、充满生命张力的美,而是一种内省、至简、沉潜到终极生出大智慧的哲思之美。这样一个独特的时空,将整个宇宙都凝结于素净方寸间,让人心得以静定。就如张岱《湖心亭看雪》中“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意境,我虽至今未曾试过雪夜游西湖,却曾在雪后沧浪亭中悟得几分妙趣。
而后长居沪上,严冬常感湿冷浸骨,寒雨多于飞雪,久不见大雪,竟渐生怅然。忽有一年南方普降大雪,温度骤降,冻裂了居所水管。雪上加霜的是当夜停电,无法使用任何取暖设施。寒夜难眠,只好将白天去楼下打回的生活用水以燃气灶烧开,灌暖水袋抱进厚被子取暖。为遣长夜孤独无聊,找出熏香蜡烛照明,在摇曳烛火中翻古画册与古诗词。
看到范宽的《雪景寒林图》,层峦覆雪、林木森然,忆起故里雪色。又读到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想起小学时习书法,曾将此诗作为参赛作品反复练习。当初一边写,一边寻思,大雪后天寒地冻,没有行人,不见飞鸟,鱼儿也早就沉入水底,老渔翁独自垂钓图啥?尤其是每回写到“千山”和“万径”这两个词,都感孤寒彻骨、万分疑惑。课本里学此诗,老师讲解说诗人是为了表达一种孤高不屈、超脱尘世的心境,可小小年纪如何能懂。及至成年后,久经现实生活的摔打和坎坷起落,再于无水无电的雪夜秉烛独坐,竟似能体味这寒江独钓的心境,但同时又共情到那孤寒背后,是一种暂落谷底而泰然自若的风骨,有了这风骨,就有了一种坦荡与自由。想到这一层,又觉淡然。窗外雪落无声,屋内灯影昏沉,暖水袋的余温漫过掌心,诗情画意的滋养充盈襟怀。
近岁马齿徒增,厌市区喧闹,迁居松江,闲时曾循古诗古画的指引访九峰三泖。作为沪上唯一的丘陵地带,九峰自西晋起,便有陆机、陆云等文人在小昆山隐居,元代后更是成为江南文人雅集之地,云间画派源流于此,亦有董其昌、陈继儒等名士的旧居。
曾于仲春晴日登天马山,望诸峰叠嶂,翠黛连绵,太湖如练,洲渚流芳,恍然与黄公望的《九珠峰翠图》相合。又想起首次在博物馆看那幅《九峰雪霁图》,只一眼,便如脚下生根般无法离开。眼前所见的虽是元代水墨山水,却俨然一幅当代艺术的先锋之作。入目都是大小、形态不一的几何块体,奇正相生、虚实相应。主山的刻画笔墨略繁,以中锋硬挺的线条勾勒闪烁的形态和转折,其余山体皆用笔精简厚拙,整幅图极少皴纹,草木以疏朗笔意勾点。山石上积雪以大面积留白来表现,只在最必要处用笔精简地刻画渲染。草木笔法更简淡,看似漫不经心而又笔笔高妙,笔与笔间的空隙营造出积雪的松软和通透,空气与光影的流动令观者如入其境。
一见之下,念念不忘,我向往着有朝一日能雪后重访九峰,于实景中对照体味画中真意。不过若无机缘,遗憾也是种圆满。
又是一岁大雪,回望半生形迹,从胶东雪野的稚趣,到沧浪雪景的清逸,从寒雪夜读的超拔,到松江九峰的澄明,人生路上难忘的雪境,见证了我心智成长、成熟的印记。我踏雪而来,沐雪生暖,正如杨绛先生译的英国诗人兰德的那首诗言: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