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沪上天气持续“小阳春”，冬意只在阴雨与晨昏时些微展露，不少植物错乱了节律，辰山植物园竟有染井吉野樱、垂丝海棠等树木爆了花蕾。几日后，气温又陡转直下，俨然深冬，这便是典型的小雪气候，阴晴冷暖转换如稚子变脸。

日前随作协小说组采风团去绍兴柯桥。在吃这件事上，江南古镇从不让人失望，各色的糕团点心、卤味熟食琳琅满目地陈列于街市，有一样几乎家家都在叫卖，那就是酒酿。

为了吃到最原始的酒酿，我不选那些添加其他配料的花式甜品，只买一碗纯酒酿，坐到二楼花格木窗前细品。入口先是沁凉的酸，继而是甜糯与酒香，也许是这纯酒酿太过浓郁的缘故，没吃几口便觉“微醺”。午后的暖阳柔照窗台，莹白的酒酿中透出些许似有若无的花果香。窗子正对一弯拱桥，桥下岸边有同行师友在互相拍照留念。碧水上倒影与桥拱合成一轮“小圆”，小圆下是我正在品味的这碗酒酿的“大圆”，“大圆”与“小圆”间荡漾着我肆意驰骋穿梭的回忆与情思。

多年前初到江南求学的头一个冬天，也是在这种时雨时晴、欲寒还暖的湿冷烟雨中，我遇见了此生第一碗酒酿。那是在姑苏老城一条逼仄的深巷，一个老伯挑担叫卖“鲜肉小馄饨、酒酿小圆子”，见有人光顾便停下来营业。那担子一头有小火炉，火上坐着小锅，另一头是碗盏与调料瓶。彼时我已吃过许多回小馄饨，却还没尝过酒酿小圆子。热气蒸腾起丝缕不绝的甜蜜与奇异酒香，我被引诱得驻足，付了3元钱静候。半晌，老伯递来一只粗瓷碗，接过时微烫的触感将热量从手掌传到全身，冷僵的脚底都活络起来。碗中汤色暖白，形态已不完整的米粒团团如絮地悬浮，雪白玲珑的小圆子乖巧躺在碗底，如古河床上莹润如玉的卵石，汤面中间浮着一小撮气味芬芳的金黄，后来我晓得那是糖桂花，而当时我只觉得像月光在水面的倒影。我以调羹搅动汤汁细品，满溢酒香的暖流缓缓滑入喉咙，桂花香与蜜糖甜自舌尖涤荡开去，既轻盈又浓密，酒曲的酸恰到好处地解了甜腻，小圆子软糯弹牙，轻轻咀嚼几下便化了。这一碗吃下去，我周身暖热松软，觉得原本不适应的江南冬天也蛮有味道，这所有的冷风冰雨、思念孤独，都糅合了、发酵了。

后来久居上海，接待北方来的朋友品尝本帮菜，我常会点一份酒酿小圆子作为压轴甜品。有一回，在上海老城厢的一家街角早点摊上，我找到了另一种与酒酿有点关系的吃食，那是一位“老克勒”前辈时常说起的童年美味米饭饼。只见做米饭饼的阿姨飞快地在锅底刷了一层薄油，将调好的米粉加酒酿糊糊一勺一张饼地铺满，大约2至3分钟后，一锅饼便做好了。恰逢早高峰，这锅饼瞬间便被抢购一光。新鲜出锅的米饭饼口感松软，外面焦黄、内里雪白。味道是淡淡的甜夹杂微微的酸，酒酿的味道清淡而持续，若用流行词来形容，是种“小清新”的味道。“老底子”上海人爱用它夹油条配豆浆，我个人觉得米饭饼与黑咖啡是绝配，不过近几年，此物在上海街头也越来越难寻觅了。

另有一些关于酒酿的回忆，多为旅途中的散碎片断。有一年在成都，与绿皮火车上偶遇的绵阳姑娘，坐在路边吃冰镇红糖醪糟粉子。醪糟其实是酒酿的另一个称谓，不过西南的醪糟与江南的不同，米粒更分明，酒汁更清冽，混着冰粉一勺入口，瞬间抚平了口腔里残余的灼热……

还有一次，是在云南红河州的元阳，与公益搭档彝族姐姐从村寨中家访后下山。走了一整天山路的我们口干舌燥，忽然听见道边传来悠长的吆喝:“甜米酒———”饮一口，比此前吃过的所有酒酿都浓烈甘醇，仿佛夹杂着山野草木的气息，能涤荡肺腑、消解疲惫。

几年前，与爱人游大西北。我们去兰州一家老字号清真餐厅大啖手抓羊肉，我特地加了一碗牛奶醪糟鸡蛋。原本是想作为解腻的甜品，岂料店家端上来满满当当的一大碗，鸡蛋量足，还有芝麻核桃枸杞红枣葡萄干等配料，牛奶的乳香混着醪糟的酒香，再加各种干果坚果的甜香，口味浓郁，胃口小的人简直可以当饭吃……

回望华夏五千多年的历史可知，这种曾经被称作“醴”的东西，是土生土长、传承千年的国度饮品与食物，自古至今广受各地区人民的共同喜爱。陶潜的“浊酒且自陶”、李白的“会须一饮三百杯”、杜甫的“潦倒新停浊酒杯”、范仲淹的“浊酒一杯家万里”、陆游的“莫笑农家腊酒浑”中的酒，都是一种因过滤不充分而质地浓稠、度数较低的浑浊米酒。它后来成为一种承载着情感与价值观的符号，代表着超拔处世、安贫乐道，也象征着对故土的思恋和忧国忧民的情怀。

时至小雪，是严冬序章。对于传统农业而言，小雪是重要农时，从前农人常以此时节天气如何来预测后续的气候和农事。有农谚曰“小雪不封冻，麦子白白种”“小雪不冻，惊蛰不开”“小雪见霜兆丰年”“小雪节日雾，来年五谷富”等。

此季南方气温降至0℃至10℃之间，这样的温度既适宜乳酸菌等有益微生物发酵，又能有效抑制腐败细菌繁殖，是腌制蔬菜、肉类的最佳时机。有些地方还流行酿小雪酒，米酒有温寒补虚，滋气补血的功效，正宜此季饮用。

待小雪三候，冬寒已深，万物凋零、天地寂寥，古人谓之“闭塞而成冬”。但这“闭塞”并非生机的断绝，而是深潜之下的藏纳与积蓄。人体也当顺应时节安养，不与外界的严寒正面冲撞，而在内部为自己营造一个温暖、恬静的小气候。点亮心灯、以热爱为炉火，将冷暖甘苦、进退得失都酿成甘醇绵长的美酒，慰藉生命中每一个风雪夜归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