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染凉意,父亲养的盆菊正绽开一团团锦绣。
每年霜降前,父亲就会选菊花酿酒。重阳之菊,要选最有筋骨的,酿出的酒才留得住秋味。他不摘新开的嫩瓣,专挑那些开得正盛、花瓣厚实的,说这样的菊瓣才攒足了秋阳暖意。选“墨荷”时,轻轻拨开花瓣,看花心是否干爽;采“绿云”格外小心,生怕碰散了那卷曲的瓣儿;至于“帅旗”,他总笑着说这花性烈,酿酒时得少放些,不然酒里会带着股冲劲。我蹲在旁边帮他递竹篮,指尖蹭到花瓣,满是清苦的香气,混着泥土的湿润,成了秋天最鲜明的记忆。
等菊瓣采够了,父亲便会搬出那只黄釉酒瓮,瓮身上刻着缠枝菊纹,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他先把瓮里外擦得干干净净,连缝隙里的灰都要冲刷掉。再倒出去年特意留的陈糯米,闻着有股子米香。他先把陈糯米泡在井水里,再上蒸笼蒸得软糯。同时,他会把“墨荷”“绿云”“帅旗”的花瓣分开,分别摊在竹匾里晒。“‘墨荷’瓣深,得晾得久些,不然酒色会浊;‘绿云’瓣嫩,晾到半干就好,留些水汽才甜;‘帅旗’瓣硬,得晒到发脆,才能把那股烈气敛进酒里。”父亲边翻花瓣边说。
蒸好的糯米晾到温凉,父亲开始酿酒。他先在瓮底铺一层糯米,撒一把“墨荷”瓣,淋一勺去年的菊酒做引子,说墨荷的深香能打底;再铺一层糯米,撒上“绿云”瓣,给酒添几分柔润;最后铺一层糯米,掺些“帅旗”瓣,让酒里藏点风骨。铺米、撒菊、淋酒引,父亲的动作慢而稳,可听见菊瓣落在糯米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说悄悄话。
如此层层叠叠,直到瓮口留一掌空隙,最后封瓮时,他去拿在市场买回家的荷叶,他捧着小心地铺在瓮口,轻轻按一按,让荷叶紧贴瓮沿,再搬来表面光滑青石板压上。
幼时总盼着菊花酒快点酿好。有一回趁父亲外出,我偷偷掀开青石板,荷叶下的酒香混着菊香扑面而来,有“墨荷”的沉厚,有“绿云”的清甜,还有“帅旗”隐约的烈气,缠在一起,比盛开的菊花更勾人。我忍不住用指尖蘸了一点,入口先是微苦,细细一品,“绿云”的甜润便漫了出来,接着是“墨荷”的醇厚,最后舌尖竟留着“帅旗”的一丝劲儿。菊的清冽缠在唇齿间,久久不散。后来我告诉父亲此事,他只是刮了下我的鼻子:“重阳节后喝,才入味应景。”
老家地处里下河平原,重阳这天,人们会到城外远游。日过中天,父亲会从布包里掏出个粗瓷酒壶,里面装着新开封的菊酒。倒在杯子里,酒色是淡淡的琥珀色,映着天边的流云,杯底还沉着几片没化尽的菊瓣。喝一口,酒液滑过喉咙,暖意从胸腹间散开,远行的疲惫瞬间消了大半。父亲望着远处的稻田,说:“你爷爷以前总说,菊花开时,稻子就熟了,喝口菊花酒,是谢这一年的收成,也是盼家里人平安。”
那时的我,不懂父亲侍弄菊花、慢酿菊花酒的心意。直到后来参军守海疆,重阳再难回家。我试着买些他人酿的菊花酒,品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才明白,父亲酿的菊花酒里,从来不止是菊花与酒,是一代代人对时节的敬畏,是对每一株菊花的珍视,是把寻常日子过成诗的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