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散记 |王萌萌:从林檎到苹果

来源:劳动报 作者:王萌萌 发布时间:2024-10-23 11:11

摘要: 漫山遍野,果实累累。 摄影 何天华

美人含羞若“檎丹”


连绵降雨后,沪上一日秋深,最后一拨法国梧桐的落叶,褪尽了金黄回归于泥土。凄风苦雨的日子,做完该做的事便应赶紧回家去,烧水泡茶或煲汤煮粥,以温润的饮食滋养身心。


好在秋是收获之季,时令蔬果不少。在湿润的江南,莲藕、茭白、菱角是特色。沪上的时鲜水果中,马陆的葡萄虽是亮点,但真正挑大梁的却是北方来客,比如冬枣、柿子、梨等。还有一样最常见,看见它们就想起童年,那便是苹果。


有一年霜降前,朋友馈赠了一箱上好的烟台红富士,说是从果园摘下便装箱快递而来。拆开层层叠叠严密细致的包装,只见颗颗个头相当、大而饱满,嫩黄底色上覆盖着红晕,稀疏处如朝云暮霞,密集处如秋林染醉,但这颜色又比枫色多点朱红,比曙红暖一些,极娇艳诱人,难怪古今中外多以苹果红形容美人含羞。曾在一本叫作《中国传统色——故宫里的色彩美学》的书中,看到一种色叫作“檎丹”,此名称倒是贴切,为何贴切,且待后话详述。


作为在胶东半岛长大的孩子,我曾经很不待见苹果,因为这是小时候最容易吃到的水果。起先还没有红富士,市面上最多的就是小国光、黄色的金帅、还有一种不知名称的青苹果。从个人偏好来说,金帅吃口太绵而青苹果太酸,小国光最酸甜爽脆,大小也刚合适。家中大人会用网兜买回来,馋了就去洗一个带皮啃,那会儿也不怕有农药残留。后来个头大、颜值高的烟台红富士逐渐占领了大多数市场,走到哪里看到的苹果都是红富士的样子,个个周正,有的吃起来却寡淡乏味得很。


据统计,中国如今是最大的苹果产地,产量占全世界的65%以上。当我们去史料典籍中搜寻,却会发现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之内,看不到“苹果”这两个字,最早要到明朝时才会有这个名称出现。那么从前苹果叫什么呢?这就要回到前面说过的一个词“檎丹”,这个“檎”就与苹果以前的名称相关。


从外观、花型、果实等方面来看,苹果与海棠很相似,都是蔷薇科苹果属的成员,海棠的果实看起来就是“小苹果”,所以在国际上园艺学家通常以果实直径大小来区分苹果和海棠,果实直径大于5厘米的是苹果,小于5厘米的为海棠。有次回家乡,吃到的外公买回来的比乒乓球还小一圈的“小苹果”就是海棠,口感生时偏脆,熟了又绵软,清甜带酸,味道并不赖。


在古代中国,不同时期的苹果属果树有不同的名称和分类。早在西汉时期,苹果属果树叫作“柰”,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写道:“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楟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此句列举了许多种植物,大多是水果树,其中柰就是苹果。柰的果实是中国传统的绵苹果品种。东汉到魏晋时期,新疆、甘肃河西走廊一带是绵苹果的主要产区,并逐渐向中原地区传播。晋郭义恭著《广志》记载:“柰有白、青、赤三种。张掖有白柰,酒泉有赤柰。西方例多柰,家以为脯,数十百斛为积蓄,如收藏枣栗。”北魏末年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魏明帝时,诸王朝,夜赐冬成柰”,“此柰从凉州来。”可见当时柰在甘肃一带已经广为栽培,果实被人们做成脯收藏,是日常储备的主要食材。童年时也曾吃过苹果脯和苹果干,物质不太丰裕的时候,那种柔韧的口感和高浓度的甜蜜带来的满足可以持续一整天。

南宋林椿的《果熟来禽图》中的果实可能就是苹果


物感人情有浅深


苹果的另一个名称,懂日语的人会非常熟悉,那就是“林檎”,日语中“林檎”就是苹果的意思。西汉左思的《蜀都赋》中说:“其园则林檎枇杷、橙柿梬楟……”因为果实成熟时色鲜味美,引来林中鸟雀食用,故而得名,又名“来禽”。


关于苹果属的水果,还有两种较为通俗的称谓至今还在沿用,那就是沙果和花红。不知为何,这两个名称一上来就能让我联想到去赶那种东北和西北最乡土也最热闹的早市。竹筐里倾倒出刚刚摘下不久还挂着露水的小果子,一只手能抓好几个,用不着洗,擦几把就能吃,一口咬下去“咔嚓”脆响,微带丝缕涩味的清凉酸甜沁入喉咙,令睡眼惺忪的人瞬间清醒过来。


在某些时期,林檎、沙果、花红这些果实较小或者颜色较为鲜艳的品种,都被归于柰这一大类之下,所以古人提到柰的时候,是指苹果属果树的总称。


唐代之后,柰衍生出林檎(柰)和柰李,林檎是蔷薇科苹果属的水果,而柰李则成为蔷薇科李属水果,也就是如今的油柰、桃形李。


林檎这个雅致的名称,在唐宋时期的文献典籍和文学作品中很常见。白居易在《西省对花忆忠州东坡新花树,因寄题东楼》中写道:“花含春意无分别,物感人情有浅深。最忆东坡红烂熳,野桃山杏水林檎。”唐末诗人郑谷咏《水林檎花》说“一露一朝新,帘栊晓景分。艳和蜂蝶动,香带管弦闻。”


北宋梅尧臣写过一首《宣城宰郭仲文遗林檎》,诗云:“右军好佳果,墨贴求林檎。君今互持赠,知有逸少心。密枝传应远,朱颊映已深。不愁炎暑剧,幸同玉浆斟。”此诗开头便有个典故,是说右军、也就是王羲之对佳果的喜爱。《晋书》载王羲之晚年闲暇时好种植果树,经常带儿孙观赏自己的成果,遇上好的便摘下来与家人分享。王羲之著名的信札《十七帖》中有一帖,叫作《来禽贴》,前半部分写道:“青李、来禽、樱桃、日给藤、子皆囊盛为佳,函封多不生。”这是在说这几种植物的种子,最好都用布袋装好,封在信中寄过来的种下去很难发芽。这一封书圣随手而就的简札,字形大小不一却又错落有致,透着率性而为的自在和生趣。


古时候还对林檎区分得很细,有金林檎、红林檎、水林檎等。徽宗赵佶在《金林檎游春莺》中说:“佳名何拔萃,美誉占游春。三月来禽媚,嬉娱异众伦。”诗人杨万里则在《春望》一诗中说:“春光放尽百花房,开到林檎与海棠。”


这金林檎、红林檎和水林檎之间的分别为何我搞不清楚,或许是以绽放花朵的颜色来区分?印象中苹果树开花,似乎是比桃花素淡,比杏花娇艳,比梨花活泼,有些类似单瓣樱花,又比樱花旺健和质朴。但若单独拿出一朵来,便傻傻分不清楚了,蔷薇科植物开花原本就极易混淆。苹果花开时是晚春,叶子已经生长得较为丰盈。清脆的心形叶片在和煦的春风中舒展,映衬着粉白的花朵格外俏丽,有种二八佳人轻装出游的欢快感。若春日晴好,走进满枝竟绽的苹果园,那番明媚旖旎定然令人心醉而忘忧,有种景象可以参照,那便是春盛时赏西府海棠,某些品种的苹果花和西府海棠极为相似,又多一些无所拘束的野趣。


苹果还有一个雅称——“文林果”,也是出现在唐朝。唐郑常著作的《洽闻记》载:“唐魏郡人王方言尝栽一林檎,果大、色白,有朱点,献于唐高宗,高宗大喜,赐王文林郎,因亦此果为文林果。”也是在唐时,林檎被日本遣唐使引种回日本,因此日本便把苹果也叫作“林檎”。


果中仙品正宜秋


那么林檎是如何变成苹果的呢?这与丝绸之路开通之后,佛教的传入与兴起相关。前有东晋高僧法显、后有唐代法师玄奘,他们不辞艰险的求法取经,使得大量佛教典籍引入中国,并由上而下在宫廷和民间广为传播。在此过程中,佛经中记载描述的一些植物便开始进入世俗生活。唐代僧人释玄应著作的《一切经音义》解释:“频婆果者,其果似此方林檎,极鲜明赤者。”


疆域辽阔元朝建立之后,不少中亚的物产进贡到元帝国,西域苹果也被引入广为栽培。元末,贾铭《饮食须知》中第一次使用“苹果”来指代绵苹果,并形容苹果是一种比柰和林檎更为优良的品种。


明代后期,关于“苹果”的记载多了起来。王象晋作于万历年间的农书《群芳谱·果谱》中有“苹果”词条,将苹果、柰、林檎分述,并详细描写了绵苹果的形态特征。至清末,“苹果”一词正式确立,但原有“林檎”“频婆”等称谓同时在沿用,至于“沙果”“花红”“楸子”这些接地气的说法,原本就是最具有生命力和传播力的词语。


从最初的柰、林檎,到频婆,再到苹果,这一路走来,一走就是从汉唐到如今华夏文明与世界文化交流碰撞分分合合的两千多年。


19世纪70年代,美国传教士尼维斯将西洋苹果引入烟台。新中国成立之后,果树学家们又从国外引进了一些新品种,同时大力栽培中国本土的优良品种,这才逐步让苹果成为一种最具群众基础的家常水果。


苹果实大而肉多、水分充盈,口感气味宜人,营养丰富且性温和易吸收,称得上是黄金水果。西方流传一句谚语,说“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虽有夸张却也可见吃苹果的好处。霜降是秋季最后一个节气,中医认为秋季在五行中属“金”,对应肺腑,应当平补,此季吃苹果正相宜。清代王士雄撰写的《随息居饮食谱》中说:“北产实大,名频婆,俗呼苹果。甘凉轻软,别有色香,润肺悦心,生津开胃。耐饥醒酒,辟谷救荒,洵果中仙品也。”


作为如今全世界栽种范围最广泛的水果,苹果在所有文化的语境中都有美好的象征,智慧、美丽、丰盛、幸福……这是其他水果不能比拟的。可苹果又因为极致的成功而面临危机,当人们都热衷于追新求异的时候,随处可见的它们便时常被冷落。


苹果正如日日见面的老友,认定他们值得信赖、不会离开便不太在意,甚至因为太过熟悉的错觉而从未真正用心去了解。当有一天,无意中知晓他们过往的经历才肃然起敬。原来很多看似平凡的人并不简单;原来最了不起的并非巅峰时刻的光芒万丈,而是回归平淡后依然能以巅峰状态面对日久天长。


责任编辑:卓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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