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散记 |王萌萌:秋思浓浓人久久

来源:劳动报 作者:王萌萌 发布时间:2024-10-08 10:52

摘要: 这迟来的秋光,以大笔触铺展浓墨重彩。

露寒雁过离人秋


中秋节后,整个夏季都在青海工作的爱人又要出发,前往青藏高原进行野生动物种群调查工作。只在家中住了十日的他,走之前颇不舍,其实我也搞不清他是更不舍自己养的热带鱼、守宫、寄居蟹,还是我。送别时的车站人流如织、熙熙攘攘,我们快速拥抱之后他便跳上机场大巴。当车子开动,挥手离去时,自觉因多年来聚少离多而早已习惯分别的我竟也明显难过起来。这种难过是什么?我感觉到许多复杂的情绪交织纠缠,一时无法厘清和表述。


爱人走后,台风过境的上海余暑尽消,步入清朗舒爽的金秋。我不甘错过体感最宜人的好时节,稍有余暇就去户外散心。虽说近年来气候异常,物候时有紊乱,但无论如何四季更替总会到来。这迟来的秋光,以大笔触铺展浓墨重彩。远山近树,稻田果园,赤金、杏黄、橙红、丹朱……秋阳照耀下,处处浸染着夺目的绚烂。可当暮色向晚,见鸿雁南征,闻秋虫凄切,入目光影愈是瑰丽,内心感伤反倒愈浓稠。


一日自小昆山徒步归来,路边一位卖花人引起我注意。那是个眉目疏朗、看不出年龄的瘦削男子,白衣灰裤黑鞋,头顶帽子却是枫叶红。和如今多数流动小商贩一样,他也边看手机视频边等待顾客,但从他跟前经过时我却听见古诗词的讲解:“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宋代词人吴文英一生未第、游幕终老,只凭这一句便在诗词史上留下了名字。


转身回看,见他三轮车上有几种海棠、海芋,也有好养活的虎皮兰、红掌,却不见最受年轻人青睐的多肉,几盆金桂幽香暗馥,当令的秋菊盛放正妍。我选了桂花和绿绣球带回家,阳台添了几分秋意。


给爱人发微信分享徒步赏秋的见闻和新入盆栽的喜悦,许久不见回复,我知道他定然又是去了高原最荒僻、全无通讯信号的地方,去追寻藏马熊和雪豹的踪迹。每当这般暂时性断联,我就会感慨,如今我们所习惯、依赖的凭借现代科技建立与维持的一切,其实无比脆弱、甚至不堪一击。也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平日里刻意忽略、隐藏的细微悔愧就会丝丝缕缕升起:为何要因为沟通时的误解与爱人争吵,为何要在回乡探亲中对父母不耐烦甚至发脾气,为何在与远方朋友难得相聚中有所顾虑而没能彻底敞开心扉……


突然间我明白了近来萦绕心间难以言说的惆怅与悲凉是什么,那是饱含期待之后的失望,是竭尽所能之后的失误,是越珍惜什么越容易失去,是生命过程中时时刻刻如影随形不可抵挡的缺憾,这便是古人所谓的秋思。


离情别绪从来都是秋思之首。在这由盛转衰的时节,风吹叶落、气寒露冷、鸿雁南飞、残荷凝霜,此时道别,便意味着心爱的人要独自走进凛冽的寒风、迎接严冬的考验。故而秋季分离,更加令人难舍。自古至今,不论才子佳人、市井小民,连英雄伟人都不能免除这秋离之苦。


想起三年前看音乐剧《辅德里》,泪目的几处都与离别相关。李达与王会悟在逃难路上眼睁睁看着爱女夭亡是痛彻心扉,而毛泽东与杨开慧的永别则是肝肠寸断。


世人皆知毛泽东写给杨开慧的两首词。第一首作于1923年冬,两人辞别时写下,上阕曰: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1957年,他给故人柳直荀的遗孀回信时,写下了那首广为流传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我失骄杨君失柳……”


毛泽东写情诗固然有英雄柔情的感染力,但真正使我久难释怀的,却是杨开慧生前写下的情书。1982年、1990年,先后修缮杨开慧烈士故居,两度发现她的遗稿。拂去尘土,泛黄发脆的信笺上秀挺的笔迹字字情深,读来是日思夜想企盼丈夫平安归来的妻子,是痴心守候、至死不渝的爱人。


可惜的是,1982年,在杨开慧烈士故居的墙壁砖石缝隙里发现这些情书时,毛泽东已经逝世近6年。


万里悲秋常作客


自古逢秋悲寂寥,说起秋思,“悲”的成分似乎占大多数。钟嵘的《诗品》序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又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眼见草木凋零,鸟去兽隐,山枯水瘦,岁终将至,难免不令人哀叹岁时有序、年华易逝、生命难逃衰老和消亡的宿命,故而产生无尽的忧愁与悲凉。


名列古代四大美男的宋玉,在《九辩》中慨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自此“悲秋”便成了一种心理暗示和传统选题。连雄才大略的汉武帝都要在《秋风辞》中慨叹说:“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诗圣杜甫是写悲秋的高手,寓居夔州时以遥望长安、忧国忧民、感怀身世为主题的组诗《秋兴八首》,结构严密、情感深沉、意境宏阔,是杜诗的代表作。另有一首入选高中语文教材的《登高》写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此诗对偶工整、语言精练,却又转承自然、抒情真挚,极富感染力,被誉为七律之冠。


写出“天若有情天亦老”名句的中晚唐诗人李贺,创作风格和杜诗的温厚端严形成强烈反差。他有一首《秋来》,令人读时一边惊诧一边叫绝。前两句是说诗人因秋风吹过梧桐、秋虫鸣声呜咽而感慨光阴易逝,自己空有志向才华却无处施展,这类愁思在古诗词中早已滥觞,但后两句他便发挥了超常想象力:“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是说凄冷秋雨中,仿佛感觉到前辈诗人的香魂来凭吊自己。凭吊本应是活人对死者所做的事,他却要反过来,瞬时增加了哥特式的氛围。接下来,风雨交加之下,他居然听到坟墓中鬼魂在吟唱南朝鲍照抒发怀才不遇之情的诗,这无尽的长恨就像苌弘为正义而流的鲜血一般,深埋土中也能化为碧玉千年不变。难怪李贺有“诗鬼”之称,他不仅爱以“鬼”字入诗,更是世所罕见的鬼才。此诗可谓是将他的浪漫与瑰丽、巧思与奇崛、诡谲与神秘的风格体现到了极致,也将风雨秋夜之悲凉凄楚哀怨抒发到了极致。


寒露之后又重阳


说秋思,就不能不说易安居士,易安有几首菊花词被誉为经典。比如说《声声慢·寻寻觅觅》开篇便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叠七字,一上来就将凄凉孤寂的意味推到了顶峰。待下阕“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时,凄凉伤痛漫溢令人难以承受,可独对日暮秋雨,又能与谁去说?只能忍不住哀叹“怎一个愁字了得!”此词作于易安南渡之后,以悲秋抒发天涯沦落的悲苦,字字血泪、如泣如诉。


另有一首菊花词,作于李清照婚后第三年,虽也是悲秋之作,基调却要明快轻盈得多。彼时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负笈远游,夫妻长期分居两地。桃李年华却深闺寂寞,时逢重九思念加倍,便作《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寄给丈夫。词的下阕曰:“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几句好在无一字写相思,却字字指向孤寂与思念,佳节黄昏独酌,独对西风秋菊,因为相思成疾而“人比黄花瘦”。


写下这首词的李清照,与古往今来有名或者无名的,所有愿意用尽生命去爱的女子,在秋日的悲伤与思念中,内心迸发的是同类的情感,这情感纯澈、炽烈、永恒,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切美好情感的源头。


不论男女、年龄和身份,究其本质,秋思都是源于人类对丧失和死亡的恐惧,可正因为这总也摆脱不掉的终极恐惧,才让我们从日常琐碎到人生大事都变得有意义。无处不在的缺失与遗憾,提醒着健忘善变的我们什么才是真正值得追求和珍惜的东西。


《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秋天本是自然现象,无所谓好坏悲喜,但我们人类是唯一会讲故事的动物,也生活在自己构建的故事当中。代代传承的秋思之情,外化投射在自然界,便是寒冬来临前漫山遍野的金黄与殷红,是品类繁多的生灵面对生命轮回有条不紊、生生不息;照耀在人生之路上,便是既然衰落与终结无可避免那就尽情燃烧的勇猛,是即使付出一切会失败也不后悔的执着,是看清了艰难挫折后依然相信光明的乐观,是经历了重重磨难之后云淡风轻的从容。


寒露之后又重阳,秋色至此盛极,秋思至此浓极。古人在重阳日,会采初开之菊,捎一点翠枝,加入糯米、酒曲做成佳酿,待明年的九月九,带着这菊花酒,邀亲友登高共饮。如今我们大多难有自酿美酒的条件和雅兴,重阳节与亲友登高也并不容易实现,但我们内心的思念和祈愿从未改变。且让我们同在这一日举起手中杯,不拘是水、茶还是酒,敬我们曾经相遇、相伴的人,敬这时常失去,却又总能遇上柔情欢喜的人生。愿珍重久久、安康久久、有情人久久。


责任编辑:卓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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