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八月,青空白云有时,暴风骤雨有时;晴则赤阳似火,雨则江河倒灌;时时处处热烈而决绝,似乎自然界的气象交响诗不将戏剧化演绎到极致便不适合这火辣又浪漫的季节。
台风过境后连日晴朗,午后天色云影如宫崎骏的动漫镜头,明丽又清新的色调引人遐思,但真要是出门稍久,体感却依旧如蒸似烤。一日晚饭后去绿地散步,只见薄云不见月影,夜风扑面时,竟觉出明显却又转瞬即逝的凉意,那是来自下个时节的问候,明媚又深沉的秋已在遥遥招手。
立秋了,炎热却将持续,江南的秋老虎不比酷暑温柔,据称今夏沪上超高温天数将创历史新高。在中国人眼中,四季最美是阴历三月中与八月半,算上各自前后十余日,一年中的好日子加起来不足一月。然而在看似不那么完满的时节里,依然有无处不在的妙处与趣味,往往如月色般呈现于有形与无形、虚与实之间。
竹风
少时不解竹,只熟悉松。家乡青岛山上多松,童年记忆里有松林间奔跑嬉戏的片段。松生山岩上,枝干粗粝虬攀、线条峻拔刚硬,绿色深沉近似于墨,松风凌冽带朔气。
青年来江南,姑苏读大学,走遍古城、耽溺古园,游虎丘、东西山、天平山、太湖,曾因日日与竹相伴不觉稀奇,后来却甚是怀念日日竹林间读书、画画的时光。方信王子猷暂住空宅也要种竹的典故不假,习惯了竹友为伴,便不可一日无此君。
竹虽修挺有节,却比松平易温柔,可于世俗烟火之地三两枝成一小景,也可于幽僻山野无限铺展成浩荡海洋。无论长三角的富庶之地,还是西南山区的边疆村寨,有竹林的地方总会多几分钟灵毓秀之气,出读书人,也出美人。
竹风初起时无声息,待觉察时已被风中饱含的水汽浸润,令人周身上下、由内而外地感到清凉。有一年夏,在杭州的云栖竹径,我与友访古寺后下山,遇上暴雨欲来山风大作。天空暗云涌动,竹林间起了浓雾,风吹得我们衣襟飞扬,脚步加快,裤管鼓荡,腋下生风。四面八方都是竹枝竹叶摇动的声响,越来越强烈的、刚柔并济的婆娑声中,翠绿色的波浪重重而来,我们就像鱼儿在波浪下潜游。
前方迷雾一片,有限的视力范围内,入眼的全是竹波,入耳的都是竹声,彼时彼刻我步履不停,眼前出现了中国山水画中的笔法和墨色。竹风让这片竹林从静止、具象变得律动、抽象,竹风从魏晋风度、唐宋风韵中吹来,为有缘者指引通往奇境之路。
待走出竹林,到得山脚,却见天色晴好,而回望也一派平静,并无丝毫风雨迹象。
云影
我看过最好的云,都是在夏季,也都是在不太寻常的地方,像是开阔的水面上、山谷间、高原上。或者可以说夏天的云之所以好看,是因为夏天的水面、山谷、高原好看,因为夏天的水丰盈,滋养得万物都盛大、鲜亮、明澈。可知水不但是生命之源,也是一切美的源头。
生长于海边的我从小就知道,海的颜色与天气直接相关,碧海蓝天是同时出现的,倘若阴天,海面就会呈现灰暗甚至浑浊的色调。大片的水面,比如海、大型的湖泊或者河流上空,因为水蒸气充盈的缘故,云总是呈现出厚实饱满的样子,即便是如鱼鳞般排布的时候,也格外有层次感,色彩无外乎是晴朗时的洁白、阴雨时的铅灰、晨曦与晚霞时在红色、橙色、金色间的过渡,或者突然间转换成对比色系,在水天相交处呈现出一抹最瑰丽的蓝紫。
我曾经在南非的一个湖泊上见到从水面通向云间的双彩虹,连接彩虹的那片云恰巧像是城堡的形状,同一艘游船上的人们都在惊叹,按快门声连续不断。我就盯着那朵云看,看着它从“城堡”变幻成“马头”,又变成一只“兔子”,最后被另一朵云拥入怀中,双彩虹不见了,但两片云“相爱”了。
元阳山谷中的云时聚时散,转瞬间弥漫天地又转瞬间消散无影。它们如这里的女人一般忙个不停,总能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完成一场从江河蒸腾而起凝结成云雾又落入土地的旅程,循环往复从不延迟或者停歇,没人能完全掌握它们的行踪,连当地的乡亲都对它们的脾性捉摸不透。
当浪荡的云朵于日落时分在绵延无际的梯田上集结成云海,翻腾起金红色的浪花,呈现极致的壮丽之时,收了新稻谷归家的农人再一次围坐在火塘边唱起古老的歌谣,相信丰收之神会永远庇佑善良勤劳的人们。
高原上的云是百看不厌的景致,尤其是当地面上几十甚至上百公里不见明显的变化时,看云能拯救穷极无聊的旅人的眼睛。在西藏阿里,高原上的高原,天似乎离得特别近,白日的云和夜晚的星星都仿佛触手可及。
云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主场表演,汪洋恣肆地演出一幕幕大戏,有时只有一丝半缕轻薄如纱,像是钴蓝色瓷片上擦出了淡淡划痕,有时成千上万近大远小地排着队列,像是远处牧人赶来的羊群,有时隐约看得出楼宇幢幢或者街市人影,还有时候仿若仙草奇葩、珍禽异兽。
高原上的云看顾着众生,示现着世相,它们懂得悲欢空幻、诸行无常,它们是行走者的旅伴、朝圣者的知己,是痴心者又爱又恨的最柔情又最通透的浪荡子。
香气
近年来养成了习惯,晨起先烧水。洗漱毕、早餐前,缓慢地为自己冲一泡茶或者咖啡。当香味随着热气升腾、发散、沁入鼻腔,略有些昏沉的大脑便真的苏醒过来,茶和咖啡的香气使一天以愉悦之心开启。
还有一种香气是极适宜这个季节的,那便是沉香。闷热多雨难免心火旺、湿气重,湿热交缠又容易滋生细菌,助长病毒。古人在夏季焚香,既为祛湿解毒,也为清心消暑。北宋词人周邦彦填过一首《苏幕遮·燎沉香》,上阕写道: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宋代士人视焚香为日常,静室独坐、西园雅集、窗下研诗、山居抚琴,都少不得焚香以助幽情佳兴,所谓“沉水一铢销永昼,蠹书数叶伴残更”“独坐闲无事,烧香赋小诗。可怜清夜雨,及此种花时”“沉水已成烬,博山尚停云。斯须客辞去,趺坐对余芬。”
关于沉香以及香道,个中学问极深,讲究颇多,我虽感兴趣却无时间与条件去深入研习实践,只不过粗略读了一点资料。好沉香的诞生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的。沉香树在风雨雷电、虫蚁蜂噬咬等外来因素下受伤,伤口受到微菌感染而溃烂。为了自我保护分泌了大量的树脂油在伤口四周,经过几十年、上百年的醇化,形成一种有香味的膏脂状的物体。这个膏脂状的物体连同它旁边的木质部分,就是沉香。
虽说我连附庸风雅都学不像,但这并不妨碍我极其便捷地享用沉香带来的趣味。若用线香,器具上仅需要一只香插或者小香炉即可,但香则要选择品质高的,否则用料差杂质多,焚烧时烟雾过多、气味不佳,败坏兴致不说,还有损健康。
若有余暇闲情,我会在梅雨季的早晨或者盛夏大雨初歇的午后,关了空调,窗开一线,点燃沉香,看一缕香雾柔曼升起,时聚时散,时而一线如箭,时而袅娜万方,香气也极缓慢地弥散开来,初时是淡而幽远的,逐渐浓重密实起来,时而甜蜜中隐含辛凉,时而像是奶香混合着花香或者果仁香,有时几种味道混杂难以分辨,在这香烟缭绕下,读书、临帖、涂鸦,可得半晌出尘清欢。
而我最爱的是,当香燃尽,香烟初散之际,任由心绪跟随余下的一缕火气全消、不染尘俗的木香久久回旋。
摄影 龚礼明
秋声
头一回读欧阳修的《秋声赋》是在何时已不记得,较为复杂的句子也不记得,留在脑海里的只有童子回答:“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大抵是这句朗朗上口又直白易懂吧。如今看来,此处描写应是白露前后最明净怡人的秋之夜景。
伤春悲秋素来是多愁善感的人借景抒情,当此长夏将尽、余暑犹烈之际,我与苦夏的众生共同期盼秋的到来,期盼秋的清凉安抚苦夏的焦躁,收敛心神去承接那庄重的收获。
何处觅秋声,草木虫语轻。那草丛中的蟋蟀与远树间的鸣蝉,歌声已一日不如一日盛大,唱了一夏、欢腾了一夏,生命已走向尾声,而新的轮回又将开启。
何处觅秋声,雨夜听梧桐。江南的夏季,总是雨水充沛少有连续的天晴。立秋之后,落一场雨便降一点温,法国梧桐比巴掌还大的叶子开始凋零,雨水打在枝头和落叶上的声响不同,前者绵密有丝竹响,后者轻盈有金石声。
何处觅秋声,离人残梦中。苦夏原就令人清减,相思却不能相见的,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牵念却不得团聚的,此季愈加销魂。午夜梦回,空轩独对月明,万籁俱静中隐隐听见如海浪又如梵呗般的声响,是天地为安抚众生而诵经。
待秋声处处可觅,便是秋色正好时。一年里最后的盛景上演,之后严酷的寒冬便要降临。秋声是为了提醒每个鲜活的生命,乐也好、苦也罢,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把握好当下,这其实也是每一个卑微而又强韧的生命体在自然界中所要面临的常态。
我们在寒冬盼着春风,在炎夏盼着秋声,在日复一日看似无奈的忍耐和看似微小的累积中成长、历练。
我们应当如荒野之树一般,修来深深扎入地下甚至岩石缝隙之间的壮大根系,竭尽所能地向外向上伸展枝叶,既为一方土地的大小生灵带来滋养庇护,又从不止息地接近天空。
我们应当尽情尽兴地体味每一刹那的声色光影,脚踏实地经营眼前的生活,突破极限去探求宇宙的奥秘。如此,不论长短都是过了最值得的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