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这日气温不高，早上8点，何某穿着他那件低调到看不出品牌的黑色棉服，像往常一样步出略显寒酸的单身公寓。

再有几小时，就该发放薪酬，他此刻已是身价2600万的组织“头部”了。

预报说空气重度污染，但不等何某再多吸几口早上并不清新的空气，就被蹲守一夜的民警紧紧按住。

而随着这位游戏外挂界鼎鼎大名、一手操控专业外挂组织全球运营的“九条杠”的落网，这起迄今为止全世界最大的游戏机外挂案全面告破。

产值规模过亿的“鸡腿”

“你们看看右下角我躲的位置，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你们看看他，这外挂演都不带演的，下来就丢雷炸我。大家被外挂打了一定要观战他们，方便举报！”

——一位《和平精英》游戏的专业游戏主播，被各种玩家使用外挂轻而易举地打败，只好把视频放在网上，让大家评理。

他口中的游戏外挂，指的是通过修改游戏数据为玩家谋取利益的作弊程序或软件。

外挂软件既破坏玩家的游戏体验，还导致游戏运营商利润流失，更会危及个人信息财产安全，因此其不仅为游戏玩家所痛恨，还涉嫌违反多项法律。

被称作“手游霸主”的竞技射击游戏《和平精英》，是外挂使用重灾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鸡腿”外挂。拥有“鸡腿”的玩家可以拥有自动瞄准射击敌人和“透视”敌人物资、位置这两个原游戏不具备的高效作弊功能。

因为“专业能力”突出，“鸡腿”极为畅销，逐渐成为“外挂行业”标杆，还做起了其他游戏的外挂，其链条涉及金额过亿。其他外挂制售者甚至以其为学习对象，破解、山寨“鸡腿挂”的层出不穷。

国内电商平台虽屡屡打击，但只能封停个别零售商账号，始终无法从根源阻止其非法经营。

神秘的三语论坛

案值巨大、涉及游戏产品众多、技术人员遍布全球多地——是谁，操控得了这样一个庞大的外挂产业链？

2020年3月，江苏昆山市公安局接到腾讯公司报案，正式开启了对本案的调查。

经过初步侦查，警方发现这是一个超过以往对传统外挂黑产认知的组织——

他们拥有外挂的核心技术，从开发到分销，从发卡平台到虚拟币支付系统等等都是独立研发。

他们反侦查能力极强。他们有自己的网站，但网站的注册信息全部处于隐藏状态，服务器全部架设在国外，核心成员全部使用隐蔽的通讯工具和协同办公软件交流。

2018年他们就已经使用虚拟加密货币进行隐蔽的支付。

这无疑给警方确认并定位嫌疑人带来了巨大的困难。

2019年，组织进入野蛮生长期。

他们在全球招募代理商，搭建了自己的社区论坛，玩家们可以在论坛中交流自己的使用心得，也可以对外挂提出意见。

“论坛采用中、英、阿拉伯三种语言，足以说明他们一开始就怀有巨大的‘野心’。”——昆山市公安局网安大队副大队长王立飞说到。

严密的组织与框架，独立的设计输出——从外表上看，这个组织几乎和一家普通互联网企业别无二致，可这却是游戏外挂发展史上从未有过的组织形态——没人能确定，这匹脱缰野马还要突破哪些法律的边界——黑客技术、知识产权，还是个人私产？

经过深度研判及缜密的侦查部署，2020年5月，针对“鸡腿挂”组织的第一拨深度打击开始了。警方辗转6省9地，一举捣毁17个在线外挂交易和机器人发卡平台，抓获了该组织国内总代理、分销商十余人。

“代理商们采用虚拟币方式交易，以日卡每张10元左右、周卡每张50元左右、月卡每张200元左右的价格向‘鸡腿’组织购得外挂程序，加价卖给下级代理或散户玩家。”昆山市公安局网安大队大队长沈金林说。

由于需求巨大，作为中国区总代理之一的曹某，已在国内发展了数百人规模的多级代理商，每月流水可达数百万元。

而据被捕的代理商李某供述，外挂通过卡密的形式销售，“软件绑定微信之后，通过转账就自动发卡给客户，无需手动，全程自动化。”

大量的销售团队成员被捕，对“鸡腿挂”组织的业务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但是警方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严肃的问题：第一次抓捕后，该组织的核心成员还逍遥法外。

打击刚刚结束，“鸡腿挂”组织网站上便出现一则公告，一个头像为漂亮女性的管理员表示，由于两名中国区版主及多名主要代理商被抓，“组织”将停止在中国销售《和平精英》作弊软件，并不再对未来的《和平精英》新版本游戏进行更新。

“接下来会努力为大家提供其他优质的游戏作弊产品”——这位管理员在公告的最后如此表示。

这位神秘的管理员是谁？他凭什么可以代表整个“鸡腿挂”组织发声？他，又身在何方？

你见过豪华车展一样的搜查现场吗？

“所谓的退出中国市场公告，不过是犯罪分子虚晃一枪。”

在专案组的不懈深挖下，2020年下半年，该链条上的“头部”高管之一“王总”首度进入警方视线。

涉案人员遍布世界各地，经营国内外多个游戏外挂，仅短期内能查明的资金流水就达5亿元——警方意识到，“王总”的背后，是一条全球最大的游戏外挂黑色产业链。

2021年1月12日，经过严丝合缝的前期侦查和精准定位，昆山警方在湖南长沙一处高档公寓内将王某抓获。

在对王某住所进行搜查时，如同赛车电影中场景的一幕出现了，身为90后的王某名下竟有兰博基尼、法拉利、迈凯伦等8辆豪车，其中5辆造价在300万以上，总价近2000万。最贵的定制版劳斯莱斯库里南“夜影”，号称地表最强SUV，价值800万，才只开了不到1000公里。

此外，王某还以每套月租8000元的价格在湘江边租下4套江景房，雇佣两人给他当生活助理。

要怎样的收益才能支撑起这令人咋舌的消费？！

王某，是否就是这个链条的最后一环？

那个神秘的论坛管理员，究竟是谁？

抓住“九条杠”，机会就在这8天

王某被抓后交代，自己是该组织的财务负责人，他听命于一个代号“Li”的上家，这个“Li”正是该外挂组织的全球运营负责人。

多重信息研判、交差网络核比后，专案组确定王某口中的“Li”很有可能就是网络上“大名鼎鼎”的“九条杠”，也是曾发布公告的论坛管理员。

“九条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在哪儿？没有人知道。

即便王某已经和他有过数千万的财务往来，但对“九条杠”的真实身份也是一无所知。

这正是虚拟网络犯罪侦查中的一大难点——犯罪嫌疑人身份极难确认、准确位置不易确定。

“每隔10天，负责财务的王某就以虚拟货币形式，向该组织核心成员发放薪酬，其中就包括‘九条杠’！而下次发钱时间是1月20日。”

8天，只有8天！

专案组马上意识到，如果不在发放薪酬前抓到“九条杠”，就极有可能引发他的警觉，自此销声匿迹。

是的，距离抓到这只外挂“大鳄”就只剩下8天的机会，距离为这起持续了一年多的战斗完美收官，也只剩下8天的等待。

1月12日至1月17日，信息组、研判组、抓捕组等开始分头行动。昆山警方陆续在深圳、杭州、郑州等地抓获多名该组织的技术人员。

但“九条杠”的下落“仍然成谜”。

为了麻痹“九条杠”，民警以王某的身份通过境外社交工具继续保持联系，制造王某“安然无恙”的假象。

终于，专案组在昆山市公安局“鲲鹏计划”的支持下抽丝剥茧，最终从海量数据中发现，天津的何某有重大嫌疑。

然而当何某的各种信息迅速汇集而来，专案组却一度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

原来，与王某同为90后的何某是个寂寂无名的“打工人”，在公司上班，月薪仅3000元，租住单身公寓，名下只有一套房和一辆市值30多万的代步车，其余资产并无异常。

但随着调查深入，何某身上的疑点不断被放大：何某专业计算机科班出身，懂得黑客技术；他与王某都有过外挂代理经历；他通过一款境外社交工具与王某联系密切——这一点尤为可疑！

专案组连夜飞赴天津，在当地公安配合下锁定各项外围证据，充分确定何某就是“九条杠”！

19日晚，昆山市局的民警们彻夜蹲守在何某公寓外。

“抓人，固定证据，找到赃款，必须一气呵成！”

晚上9点，何某到家。凌晨一点，他用境外通联工具向王某发送指令，提醒维护外挂交易。此举让专案组民警们惊出一身冷汗。万幸当时时间已晚，王某虽未恢复，何某也并未起疑。

次日清晨，在何某住处门外上演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在何某房间的电脑里，民警成功查获“鸡腿”外挂运维系统，以及藏在硬件钱包里价值2600万的虚拟货币。

此时，距离原定发放薪酬时间仅剩数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