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散记|王萌萌:淡中滋味长

来源:劳动报 作者:王萌萌 发布时间:2025-11-09 14:15

摘要: 白菜是一种很“中国”的蔬菜,让我们来说说它的故事.

时节更迭至霜降后,秋金之气已过,冬水之气壮大。偏北的地区开始水结冰、地凝寒,但在江南一带,虽说黄叶落了一重又一重,却还不时有明媚温暖的“小阳春”天气,只是寒潮一来便“一雨成冬”。


冬意日重,乡村开始收晒储存,山野鸟兽也为冬眠做准备。这万物收藏、规避寒冷的日子,正是调养身心的好时机。中医认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秋末冬初,燥气尚未消退,不宜进补大热之物、应温补阳气、润燥滋阴。


人在自然中,肌体本能会指引我们顺应天时。阴雨初歇的傍晚,想吃温热汤菜。去散步顺便带回几样食材,肋排、大白菜、老豆腐、红薯粉条。洗切大白菜时,童年记忆闪回。曾经我因为整个冬天都在吃此物而抱怨,那时候北方冬季食材匮乏,不仅平日餐桌上靠白菜当家,过年时,包饺子、拌凉菜更是少不了它。


白菜也是一种很“中国”的蔬菜,让我们来说说它的故事。


“有松之操”


若翻阅古籍,元代之前找不到关于“白菜”的记载,它们、或者说它们的祖先,在不同的时代曾有不同的名称、比如说“葑”和“菘”。


经过一番考证后,我大概弄清楚了“葑”和“菘”的区别。在北方较干旱气候条件下,葑原来可食的根部经人工选择性栽培,逐渐成为肉质根的根菜类芜菁;而在南方湿润环境下,葑在长期的自然选择和人工栽培双重作用下,演化成为叶菜类的菘菜。


关于菘,最著名的典故是唐代史学家李延寿编撰的“二十四史”之《南史》中的《周颙传》中所载的“春韭秋菘”。


周颙是晋左光禄大夫周顗的七世孙,因劝谏被外放做县令,为官宽和广受百姓爱戴。他在钟山西修建了隐居的屋舍,休假时就去清修,整天吃蔬菜,很享受这样清心寡欲的生活。名臣王俭曾经问他:“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菜食何味最胜?”答曰:“春初早韮,秋末晚菘。”周颙这番回答,不仅文采斐然,还是一幅色彩雅丽、意境淡远的山隐诗意图,同时也罗列出了几种最古老的蔬菜,比如“葵”“蓼”“韭”“菘”。


宋代神宗朝尚书左丞、大诗人陆游的祖父陆佃,在专门解释名物的著作《埤雅》中说:“菘性凌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其字会意,而本草以为耐霜雪也”。


“春韭秋菘”高洁清逸的意象,从魏晋流传到当代。汪曾祺先生的第一本散文集《蒲桥集》出版时,他应出版社之邀,以第三人称写了一段“广告词”放在封面上:“此集诸篇……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初春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后来被问起,他说,“广告是假装别人写的,所以不脸红。如果要我自己署名,我是不干的……是让读者了解我的‘散文观’,不是我的成就,只是我的追求。”


百蔬之王


“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这是唐代文学家韩愈的在一个冬夜与诗人李贺、贾岛等人围炉饮酒,兴起时写下的诗句。此句中的“肥牛肚”并牛肚,而是指菘的一种。


自魏晋至隋唐,菘菜进一步分化,形成牛肚菘、紫菘和白菘三种类型。唐苏敬等著《新修本草》记载:“菘有三种,有牛肚菘,菘叶最大厚、味甘;紫菘叶薄细,味小苦;白菘似蔓菁”。由上可知牛肚菘以其叶片大而皱,区别于紫菘和白菘,与大白菜叶片极相似,而被公认为大白菜的原始种。表明此时牛肚菘已从菘菜分化出来成为散叶大白菜变种。


到了宋代,白菜在我国南北各地已广泛栽培,此后至今的一千多年间,在我国南北各地的自然选择和人工培育双重作用下,白菜陆续演化出许多不同的品种。由牛肚菘培养演化而出的黄芽菜、花心结球白菜、竖心白菜陆续诞生兴起,这一类可以统称为大白菜。而白菘就是如今白梗类白菜(杭白菜为代表)和青梗类白菜(上海青为代表)的祖先,统称为普通白菜。我小时候吃的胶东大白菜,属于大白菜类别下的包头白菜,是清朝才出现的后起之秀。


简而言之,人们想吃什么部位,想要什么口味,就把它们往什么方向培育。可以说,芸苔属植物几乎占据了人类食谱的半壁江山,是名副其实的百蔬之王,即便在饮食文化最发达、食材最丰富的地方,也少不了它们在餐桌上大放异彩。原来我童年最厌烦的和最喜爱的蔬菜,其实是一家子。


清新甘甜之味


现在我们要形容一样东西经济实惠,可能会说此物是“白菜价”。但在古代,白菜却有高贵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先看色彩,上青下白,再看习性,傲霜凌雪,而滋味温和产量大,则代表着性情平和、纯良宽厚。从吉祥的寓意上说,白菜意味着平安、“百财”,玉白菜就是“遇百财”。


故而历代吟咏、描绘白菜的诗词、章句和丹青之作和工艺品都不少。有人以它自喻洁身自好,有人借它表达对远离尘嚣、归回田园的向往,有人用它来体现自己的清心寡欲、安贫乐道,也有人纯粹是从老饕的角度赞美它的清新甘甜之味。


南宋诗人范成大为官时仁民爱物、关注社会底层,晚年归隐后以平易浅显、清新自然的风格写下了反应农事生活的《四时田园杂兴》的组诗(共有60首)问世。其中有两首写到白菜。春日一首说:“桑下春蔬绿满畦,菘心青嫩芥苔肥。溪头洗择店头卖,日暮裹盐沽酒归。”这里的菘心,是指菜苔。清晨,农家将新收的菜苔在溪水中洗净去贩卖,傍晚换了盐和酒回家,好一段生动的乡村生活记录。冬日一首云:“拨雪挑来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醲。朱门肉食无风味,只作寻常菜把供。”此诗中的“踏地菘”,对应的是我们如今说的乌塌菜。诗人形容此菜口感丰腴甘甜胜过蜜藕,是因霜雪之后,植物光合作用减弱,有机酸合称得到抑制,体内的淀粉类物质转化成糖类,味道自然甜美。


南宋诗人陆游可谓是白菜的超级爱好者,他的诗作中关于菘的至少有三十几首,比如《岁穷》:“夜瓮鸣春酒,晨畦撷晚菘”。《山居食每不肉戏作》:“二升畬粟香炊饭,一把畦菘淡煮羹”。《病中遣怀》:菘芥煮羹甘胜蜜,稻粱炊饭滑如珠。上方香积宁过此,惭愧天公养病夫。……在人均寿命三四十岁的南宋,陆放翁活了85岁,现存诗作有九千余首,不知道他如此高产和长寿,其中有多少与他时常以白菜入馔有关。


在写白菜的诗中,我个人偏爱的一首,是明代成化年间礼部尚书倪谦的一首《画菘菜》:“秋末园蔬已着霜,青青偏爱晚菘香。沙锅烂煮和根咬,谁识淡中滋味长。”此诗虽浅白、无生僻字和典故,却质朴中见真谛。正如《菜根谭》中所说:“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如今我久居上海,物流发达、物资丰裕,冬季也吃得上各种鲜蔬,却习惯家中常备一棵大白菜。冬季的白菜本味淡而回味甘,怎样吃都好,可醋溜、可炖煮、可打卤配面条。可以和大虾搭档烧一道胶东名菜,也可与海蛎子同煮让人鲜掉眉毛。还可与香菇、肉丝搭配煮老上海家常的年糕汤。黄芽菜包成的春卷,咬第一口时令人惊艳。包饺子永远是北方人心里最郑重也最满足的吃法,一顿白菜饺子连通的是亲人欢聚、围炉笑谈的温暖喜乐。


立冬了,天地间日渐萧瑟,这是删繁就简的时节。《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立,建始也。”又说“冬,终也,万物收藏也。”这是一岁轮回步入终程,天地万物都将向内闭藏、安养生息。宋代诗人紫金霜作《立冬》一诗曾言:“门尽冷霜能醒骨,窗临残照好读书。”我们也该学习白菜的姿态与品格,持安守定、清修心体,于寂静平淡中酝酿激情、积淀能量,滋养出看似寻常、实则深沉厚重的生命滋味。




责任编辑:卓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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